第三章 井水鎮西瓜與電話線那頭的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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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綠皮火車“哐當哐當”地載著黃子沫駛離了小鎮。
車窗外的景色從熟悉的街巷漸漸變成了連綿的稻田和起伏的山丘。
火車到站後,她又擠上了那輛破舊的中巴車,車廂裏混合著汗味、汽油味和雞鴨鵝的氣味,顛簸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在一條土路旁停下。
“子沫!這兒!” 一個熟悉而蒼老的聲音傳來。
黃子沫拎著小小的行李包跳下車,灼熱的陽光瞬間包裹了她。
外婆就站在路邊那間熟悉的平房前,佝僂著身子,使勁朝她揮手。
外婆的頭發似乎比春節見麵時又白了許多,像落了一層薄霜,臉上、手臂上深深刻著常年勞作和風吹日曬的溝壑,但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裏溢出的笑容,卻像山澗裏最清澈的泉水,瞬間滌蕩了黃子沫一路的風塵與疲憊。
“外婆!” 黃子沫小跑過去,腳步輕快。
“哎喲,我的囡囡,快進屋,快進屋,外頭日頭毒得很,別曬壞了!” 外婆迎上來,接過她手裏並不重的行李包,那雙布滿老繭卻異常溫暖幹燥的手緊緊握住黃子沫的小手,那粗糙而實在的觸感,讓她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心和平靜。
外婆家是簡單的三間紅磚平房,小小的院子卻打掃得一塵不染,連碎石子路都看不到幾根雜草。
黃子沫的房間在進門左手邊,陳設簡單到近乎樸素:一張鋪著涼席的硬板床,一張漆色斑駁的舊書桌。然而,這簡陋的房間卻是她獨有的秘密基地。
書桌上方的土坯牆上,貼滿了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貼紙——除了周傑倫各種酷炫的造型,還有肖立遠隨手塞給她的卡通人物、閃著廉價金粉的星星月亮,這些在媽媽黃子琴看來是“不務正業”、“亂七八糟”的東西,在這裏成了她獨有的小天地。
她放下東西,熟門熟路地跑到後院。
一口老井邊,果然用繩子拴著一個碩大的西瓜。
她費力地把西瓜提上來,井水的冰涼透過手心,舒服極了。旁邊幾棵梔子花樹開得正盛,香氣混著泥土和植物的味道,是城裏沒有的清新。
黃子沫把西瓜抱到廚房的水缸旁衝洗幹淨,然後切成兩半。
紅瓤黑籽,看著就誘人。她將其中一半仔細地切成方便拿取的小塊,整整齊齊碼在盤子裏,端給正在灶台邊忙碌的外婆。
“外婆,吃西瓜。”
“哎,好,好。我們子沫真懂事,知道心疼外婆了。”外婆停下手中的活,用圍裙擦擦手,接過盤子,眼角的皺紋都笑得舒展開來,“你自己那半快用勺子挖著吃,中間最甜的心子留給自己,甜著呢!”
黃子沫點點頭,拿起一把鋁勺,抱著另外半邊西瓜回到自己涼爽的小房間。她剛在舊書桌前坐下,挖了最中間那塊飽滿無籽的瓜瓤送進嘴裏,冰涼的清甜瞬間在舌尖炸開,沁人心脾的汁水潤澤了有些幹渴的喉嚨,夏日的燥熱仿佛都被這口甘甜驅散了不少。
就在這時,堂屋那部需要手指伸進轉盤孔裏“咯咯”撥號的舊電話,“叮鈴鈴”地響了起來,鈴聲在寂靜的午後顯得格外突兀和響亮。
外婆在廚房揚高聲喊:“子沫!快去接,怕是找你的!立遠那孩子,晌午就來過電話問你了到沒到了!”
黃子沫放下西瓜和勺子,快步跑到堂屋,踮起腳取下那個沉甸甸的、聽筒線都有些發黃的電話聽筒:“喂?”
電話那頭立刻傳來肖立遠咋咋呼呼的聲音,背景音裏還有“小霸王”遊戲機發出的“滴滴嘟嘟”的遊戲音效,隱約能聽出是《魂鬥羅》的調子。
“黃子沫!你到家了沒??我的暑假作業你可記得幫我寫完啊!” 他的語氣急切,顯然遊戲和作業在他心裏都很重要。
黃子沫看著窗外被陽光曬得發白的院子,嘴角微微上揚,故意逗他:“肖立遠,你到底是關心你的作業,還是關心我到底到沒到啊?”
肖立遠在那邊“嘖”了一聲,顯然覺得這個問題很多餘,遊戲角色似乎正處在關鍵時刻,他語速飛快:“都有都有!你到了就行!作業可千萬不能忘啊!開學我是死是活可全都看你了!”
聽著他那邊遊戲激烈的音效和他心不在焉的回答,黃子沫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知道啦!還有什麽事沒?沒事我掛了啊,西瓜都快不冰了。”
“沒事了沒事了!哎呀我這條命要沒了!……對了,你媽媽讓我跟你說,在外婆家照顧好自己!” 肖立遠匆匆補充道,背景音裏傳來遊戲結束的悲壯音樂。
“嗯,知道了。你們在鎮上也好好的。”黃子沫輕聲回應。
“掛了掛了!我得再接再厲!”肖立遠那邊率先傳來“哢噠”一聲,然後是急促的忙音。
黃子沫放下沉甸甸的聽筒,聽筒座上還殘留著一點她掌心的溫度。她轉身回到自己涼爽的小房間。
書桌上,那本封麵上被肖立遠用鉛筆歪歪扭扭、力透紙背地寫上自己大名——“肖立遠”三個字的《暑假生活》練習冊,正安靜地攤開著,旁邊是那半顆紅瓤誘人的西瓜。
她重新拿起勺子,繼續挖著那冰甜可口的瓜瓤,井水帶來的涼意和瓜果本身的清甜完美融合,順著喉嚨滑下,帶走最後一絲暑氣。窗外,是萬籟俱寂、被陽光照得有些晃眼的夏日山村,隻有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慵懶的犬吠,和不知藏在哪片樹葉後知了堅持不懈的鳴唱。這裏沒有文具店午後的喧鬧人流,沒有媽媽偶爾看到成績單時無聲的歎息,隻有外婆灶台間傳來的細微響動和無處不在的、令人心安的嗬護,以及這份屬於她自己的、短暫而完整的寧靜。
她想著肖立遠剛才在電話裏那火燒火燎、遊戲與作業“性命攸關”的語氣,又忍不住低頭笑了笑,用勺子輕輕戳著西瓜瓤,開始在心裏盤算著,是明天開始,還是後天開始,動筆“幫”他完成那本關乎他“生死”的暑假作業。這個小小的“任務”,在這個悠長假期裏,仿佛也變成了一種帶著甜蜜負擔的、獨特的聯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