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造謠生事(四)

字數:4463   加入書籤

A+A-


    停雲書院。
    阿商一路逃來,換衣改裝,從那副妖妖調調的樣子變作身披青衫的學子,他翻窗而入,卻不巧與他最敬畏的那人來了個四目相對。
    青年儒士看著他臉上還未擦淨的粉妝,登時氣得臉紅脖子粗。
    阿商熟稔地從懷中摸索出一小塊鏡子,當著他兄長的麵擦臉,卻不想那些脂粉太鮮豔,抹得愈加花哨滑稽。
    他感到對麵的視線愈發灼人,頓時萎靡。
    “阿兄,你聽我說……”
    “裴錯——!!!”裴彧咬牙切齒地叫出他的本名,書院這樣的清靜之地,他連叱罵都隻能壓低聲音,“又去廝混、又去唱戲,我們裴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這些年,裴錯的臉皮早已練得刀槍不入,他兄長整日將“裴家”掛在嘴邊,要是別人真把裴家當回事,他們怎至於在書院裏混成這樣?
    裴家也就剩他和他兄長了,他兄長偏是個強種,偏想在這勢利的世道爭什麽體麵啊、骨氣啊。
    裴錯說了百八十回了,落魄就落魄,寒門就寒門,不能平步青雲就流於市井,他們從小地方來,京城混不下去早日回南方也可以,何必給自己上那麽多負擔枷鎖呢?
    隻是眼下他攤上了麻煩,沒時間再與裴彧多做解釋。
    “阿兄,這回先別吵了。我遇上事了……”
    還不確定那幾個錦衣衛會不會查過來,但是為了以防萬一,總要先裝好樣子,隨時應付那些走狗。
    裴彧怒氣未消,又頓生驚疑:“你說什麽?”
    裴錯推搡他,附耳射聲:“被錦衣衛盯上了。”
    “你!”
    裴彧神情凝澀,恰此時有學生經過,“見過老師。”
    “嗯。”
    人走後,裴彧幾乎是揪著裴錯的領子把人拎回了明倫堂。
    一路行過,裴彧額角突突直跳。
    他這阿弟才十六歲,正是叛逆的年紀,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家這一本頂旁人家裏兩本。
    裴彧本該考取功名而不是在小小書院中蹉跎時間,奈何家中窮困,又有這麽個不省心的阿弟,為了裴錯,裴彧隻好留在書院授課,他的脩金,部分用於裴錯的學費,部分貼補家用,有時接濟鄰裏,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又不想讓書院的其他夫子、學生看出家中窘迫。
    裴錯總說他可以出去唱戲賺錢,讓他不要再為柴米油鹽操心。
    走下三流去謀生,裴彧才覺得不安生,哪裏肯讓他去拋頭露麵。
    可腿長在裴錯身上,阿弟大了他也不能再武力規勸。裴彧發現一次去捉一次,書院裏便逐漸傳出一些所謂“勤工儉學”、“賣藝養家”的話,而他是裴錯的長兄,又有個夫子身份,成天麵對那些學生也感到難堪。
    裴彧一手攥拳,一手整理著因裴錯而扯亂的袖角,眉心皺出川字紋而不自知。
    裴錯去刺殺郡主的事,他先前是不知情的。
    坊間的確有郡主戕害醫女鬱照的傳聞,但是這些人組織刺殺郡主,卻並不單純是為鬱照報仇。
    無利不起早。
    有人呼應,當然是有主謀懸賞。他們想要借“民憤”之名,挑唆曾受恩於鬱照的百姓,除掉權貴。
    殺人者,一麵成全了“結草銜環”的名聲,一麵得到了實實在在的補助,利誘之下,必有人蠢蠢欲動。
    裴錯不是唯一一個動手的人,隻是離成功最近的那一個。
    至於其他人,有的在動手之前就已經被那些繡春刀嚇得敗退,有的則中道崩殂,成刀下亡魂。
    錦衣衛雷厲風行,尤以北鎮撫司的季澄惡名昭著。
    裴彧厘清來龍去脈後,惱怒到顫栗:“孽障……”自顧不暇的情況下,還敢去惹是生非。
    當初得鬱照死訊,裴彧也曾在閑暇時為她抄經,感恩她生前功德。
    但他也沒想過自己的親人竟然敢為鬱照之死去挑釁文瑤郡主!
    即便裴錯今日得手,又能保證不會被那主謀過河拆橋、無辜獻祭嗎?
    他這阿弟一向機敏,怎麽在這件事上犯糊塗!
    “真的……真的給得太多……”裴錯怯怯抬頭,“阿兄,我先去整理。”
    裴彧:“……”
    裴錯腳底抹油,隻剩個背影。
    ……
    裴彧舌尖發苦,為學生們授課時都心不在焉,一直惦記著裴錯提到的“錦衣衛”。
    而季澄帶領幾名錦衣衛,真將京中幾所學堂都搜了,下一處便是停雲書院。
    上課的學子們聞訊皆驚,無心聽課。
    “錦衣衛搜書院做什麽?”
    “那些人是不是帶著刀來的……”
    “……出什麽事了?”
    “不知道啊……”
    學堂裏鬧哄哄的,裴彧揚聲製止。
    裴錯袖上沾著一些未去淨的脂粉,裴彧見了,心驚肉跳。
    在錦衣衛到明倫堂之前,他失手碰翻了硯台,濃稠墨汁在少年青衫上洇染,暈作墨花團團。
    “抱歉……”裴彧眸光飄忽,注意到提刀趕來的錦衣衛。
    裴錯會意,磕磕絆絆答道:“沒、沒事……老師的衣衫也髒了,都怪學生……下回定將東西收好……”
    說著還抹起袖上的墨跡,整件衣裳都染得作廢。
    裴錯知道他阿兄心疼,腦袋垂得更低,不敢看他了。
    季澄等人入了明倫堂,例行公事般繞著這些學生老師打量。
    裴彧主動向他們一禮:“見過千戶,今日匆匆來書院,所為何事?不知裴某能否幫襯上。”
    季澄未語,視線掃過一張張青澀的少年人麵孔,裴錯亦在其中,演得純稚坦蕩。
    幸虧他多留了幾個心眼,沒有完全露出真容。
    錦衣衛挨個走過他們身旁,季澄在裴錯身邊稍作停留。
    裴彧克製著呼吸,緊緊跟住這人。
    季澄遽然輕笑:“夫子的學生中,屬他生得最出挑,一眼就注意到了。”
    銳利的目光凝在墨痕上,卻究不出什麽端倪,都是些和墨水打交道的人,也不止他一個沾上。
    裴彧略一頷首,“千戶不必打趣學生。”
    季澄驀地回首,反問他:“那在下仔細看看夫子?”
    裴彧整個人如遭雷亟,趔趄半步。
    他和裴錯是親眷,麵貌有幾分相像。
    為免被錦衣衛斷定心虛,裴彧隻能強撐著體麵和他正對,季澄觀他羞惱的神情,遂笑語揶揄。
    “書院的傳言是真的嗎?”
    “夫子當真要賣藝養家?”
    士可殺不可辱在此刻具象化。
    裴彧寒聲道:“此處是書院,還請千戶慎言。”
    其他錦衣衛在旁等候,季澄沒與裴彧久久對峙。
    “走吧。”
    然而在眾學生喘息放鬆之時,他猝然抽刀,橫向裴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