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回響深淵

字數:6116   加入書籤

A+A-


    “回響深淵”。
    僅僅聽到這個名字,就讓人感到一種不祥的悸動。連一向悍勇的遺光首領臉色都變得異常凝重,顯然那絕非善地。
    而鬥篷人最後那句沒頭沒腦的問話,更是讓李青衣感到一陣莫名的擔憂。“搖籃的哭聲?”她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臉色蒼白,“那是什麽意思?”
    鬥篷人隻是用那雙銳利而滄桑的眼睛看著她,不再言語,仿佛該傳達的話已經傳到。他默默地讓開了位置,示意眾人上船。
    這艘小舟比鸁魚那艘更加狹窄破舊,船身上布滿了深深的刻痕,像是經曆了無數次的碰撞和摩擦。五人擠上去顯得十分勉強。
    “抓緊了。”鬥篷人沙啞地提醒一聲,拿起一根黝黑的長篙,輕輕一點。小舟無聲地滑出廢棄碼頭,再次融入光河主流那洶湧而光輝的水流之中。
    這一次,鬥篷人並未順流而下,而是操控著小舟,艱難地逆流而上,朝著光河奔湧而來的方向駛去。
    越往上走,河水的能量似乎越發磅礴,光芒也更加熾烈,但那光芒中卻逐漸摻雜進一絲令人不安的雜音。那並非水流聲,而是一種低沉的、持續的、仿佛無數人在遙遠地方哀嚎哭泣的嗡鳴,直接作用於人的精神層麵。
    回響……原來這就是回響的由來。
    顧霆感到頭痛欲裂,那些遺光戰士們也個個眉頭緊鎖,顯是在運功抵抗。
    唯有李青衣,身體虛弱卻神色淡然,她的目光掃過光芒流淌的河麵:“非是簡單哀嚎。這‘回響’中夾雜著強烈的誘惑與扭曲的法則碎片,意在瓦解意誌,重塑認知。功力愈深,感受愈烈,愈要小心。”
    鬥篷人聞言,頗為讚許地看了她一眼:“閣下好敏銳的靈覺!所言不差,那是古老怨念和悲傷的沉澱,聽久了會瘋!所以更需穩住心神!”
    小舟逆流而行,速度緩慢。兩側的岸壁逐漸從覆蓋發光植物的緩坡變成了高聳入雲、漆黑冰冷的懸崖。懸崖之上,隱約可見許多巨大的人工開鑿痕跡和破損的建築殘骸,像是某個遠古文明的遺跡,被遺棄在這光芒之河的邊緣。
    空氣中開始出現淡淡的、灰白色的霧氣,霧氣中那些哀嚎般的回響變得更加清晰,甚至開始形成模糊的、扭曲的幻影,在視野邊緣一閃而過。
    這裏的能量環境極其混亂和悲傷。一種沉澱了無數歲月的、絕望的悲傷。
    “我們到底要去哪裏?”顧霆忍不住問道,他的聲音在嗡鳴中顯得有些失真。
    “深淵之眼。”鬥篷人簡短地回答,“唯一能暫時避開‘回響’,又能聽到‘真實’的地方。”
    他奮力撐篙,小舟在一個巨大的漩渦邊緣險之又險地劃過,駛向懸崖下方一個極其隱蔽的、被垂掛下來的發光藤蔓遮蔽的洞穴入口。
    入口處的水流異常湍急,形成一個吸力巨大的漏鬥狀漩渦。鬥篷人卻毫不畏懼,長篙精準地插入漩渦的某個節點,借助那股旋轉的力量,猛地一扳。小舟如同被無形之手拋出,劃出一道驚險的弧線,瞬間衝入了那個黑暗的洞穴入口。
    噗!
    仿佛穿過了一層冰冷的水膜,外界震耳欲聾的水聲和嗡鳴陡然減弱了大半。
    洞穴內部是一條狹窄的水道,河水在這裏變得相對平穩,散發著幽藍的微光。水道兩側是光滑如鏡的黑色岩壁,上麵凝結著許多散發著柔和白光的鍾乳石狀結晶。
    這裏的“回響”感減弱了,但卻多了一種更加詭異的寂靜,靜得能聽到自己心髒狂跳的聲音。
    小舟沿著幽藍的水道無聲滑行,仿佛駛向地心。
    最終,水道盡頭豁然開朗,出現一個巨大的地下湖。湖水的光芒更加幽深,近乎於墨藍。湖中心,有一座小小的、由發光的白色岩石構成的孤島。
    孤島之上,一團篝火正在靜靜燃燒。跳躍的火焰是此地唯一溫暖的光源,驅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陰冷。篝火旁,一個披著破爛鬥篷的、佝僂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們,不是鸁魚老人又是誰?
    小舟緩緩靠上孤島。
    “長老,人帶到了。”鬥篷人恭敬地說道。
    鸁魚老人緩緩轉過身。篝火映照下,他蒼老的臉上似乎又多了幾分疲憊,但那雙眼睛卻依舊深邃,仿佛能看透一切虛妄。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顧霆身上,微微點了點頭,似乎對他能掙脫秩序枷鎖並不意外。隨後,他的目光定格在李青衣身上,變得無比複雜,有憐憫,有審視,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
    “來了。”他沙啞地開口,聲音在這寂靜的深淵之眼中顯得格外清晰。
    “前輩。”顧霆和李青衣行禮。
    遺光首領和戰士也恭敬地向鸁魚老人行禮,然後默默地退到一旁警戒,將空間留給三人。
    “坐吧。”鸁魚老人指了指篝火旁的地麵。
    顧霆和李青衣依言坐下。篝火的溫暖驅散了一些寒意,但周圍無孔不入的、悲傷的“回響”依舊如同背景音般縈繞不去,讓人心神不寧。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顧霆衣忍不住問道,“那些聲音……”
    “這裏是世界的傷疤結痂後,下麵依舊在化膿的地方。”鸁魚老人的比喻殘酷而直接,“你們聽到的‘回響’,是無數紀元以來,死於‘終末’,死於‘淨化’,死於絕望的靈魂最後殘留的一點不甘和哭泣。它們被光河衝刷到此地沉澱,永世不得安寧。”
    他的話語讓顧霆和李青衣都感到一股寒意。
    “您讓我們來這裏?”顧霆沉聲問道。
    “因為隻有在這裏,遠離那些‘秩序’的噪音和‘終焉’的嘶吼,你們才能聽到一點點被掩蓋的真相。”鸁魚老人撥弄了一下篝火,火焰跳動,映照著他臉上深刻的皺紋。
    他看向李青衣:“姑娘,伸出你的手。”
    李青衣猶豫了一下,依言伸出了手腕上還纏著繃帶的手。
    鸁魚老人枯瘦的手指輕輕點在她的繃帶上,並未觸碰她的皮膚。他閉上眼,似乎在感知著什麽。
    良久,他睜開眼,歎了口氣:“果然,比我想象的還要活躍。‘門’那邊的躁動,已經迫不及待了嗎?”
    “門?什麽門?”顧霆急聲問。
    “‘搖籃’的門。”鸁魚老人放下手,目光幽深地看著跳躍的火焰,“也是囚籠的門。”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如何將驚天秘密用他們能理解的方式說出來。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時間尚未被‘秩序’的鍾表丈量之前,這個世界遭遇了一場無法理解的災難。天空碎裂,大地崩解,某種來自‘外麵’的東西汙染了一切。”
    “為了生存,殘存的先民們付出了無法想象的代價,將最核心的一片尚未被汙染的土地剝離了出來,用最初也是最強的‘秩序’之力將其封鎖,形成了所謂的‘搖籃’。”
    “而那片被剝離後留下的、被汙染和毀滅的廢墟,就是我們現在所處的‘外麵’。”
    顧霆和李青衣屏住了呼吸。鸁魚老人所說的,與他們所知的曆史截然不同。
    “那冥河?歸墟?還有那個‘沉眠之心’?”顧霆追問。
    “冥河,是剝離傷口後流淌出的‘血與淚’,它蘊含著最初的力量,也沉澱著最深的汙穢。至於‘沉眠之心’……”鸁魚老人冷笑一聲,“那根本不是‘心’,那是當年為了剝離‘搖籃’,先民們不得不遺棄在外的、這個世界原本的‘核心’!它被汙染,被扭曲,充滿了對‘搖籃’的怨恨和渴望!它無時無刻不想著回歸,想著重新融為一體,而那帶來的,隻會是徹底的毀滅。”
    真相如同驚雷,炸得顧霆頭皮發麻。
    “沉眠之心”不是需要守護或喚醒的東西,而是被遺棄的、充滿怨恨的舊世界核心?它想要回歸“搖籃”?
    “那守序者呢?他們……”顧霆繼續問。
    “守序者?”鸁魚老人眼中閃過一絲嘲諷,“他們是最初建立‘搖籃’封鎖的那批先民中逐漸迷失的一支。他們忘記了最初的目的隻是為了‘隔離’和‘保存’,他們變得偏執,認為隻有絕對的‘秩序’才能對抗‘終焉’,他們恐懼一切‘搖籃’之外的東西,包括被遺棄的‘核心’,也包括任何可能動搖封鎖的力量。”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李青衣身上:“比如你的‘冥月之血’。”
    “我的血……到底是什麽?”李青衣急迫地問道,這是她一直追尋的答案。
    “是鑰匙。”鸁魚老人的聲音低沉而肅穆,“是當年封鎖‘搖籃’時,由最強大的幾位先民領袖,以自身血脈和靈魂為代價,融入封鎖的最後一道保險。”
    “它擁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權限:一方麵,它能加固封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淨化’靠近‘搖籃’的汙染;另一方麵,在極端情況下,它也能從外部開啟封鎖。”
    “開啟?”顧霆失聲。
    “為什麽要留下開啟的權限?”顧霆難以置信。
    “因為最初的先民們知道,絕對的封閉並非長久之計。”鸁魚老人的眼神變得悠遠,“‘搖籃’太小,太脆弱。終有一日,內部的資源會耗盡,或者會孕育出新的危機。他們留下這最後的鑰匙,是希望後世之人,在擁有了足夠的力量和智慧後,能夠從外部安全地打開一條縫隙,重新連接兩個世界,或者至少能派人進去探查或救援。”
    “但後來的守序者早已忘記了這初衷。他們恐懼一切來自‘外麵’的東西,他們將‘冥月之血’視為最大的威脅和汙染源,他們隻想徹底掌控它,或者毀滅它,以確保封鎖永固。”
    “而‘沉眠之心’那個被遺棄的核心,它本能地渴望回歸,它也能感應到‘冥月之血’的力量。它會不惜一切代價吸引、蠱惑持有‘冥月之血’的人,去為它打開通往‘搖籃’的大門。一旦讓它回歸,兩個世界都將被它的怨恨和汙染徹底吞噬!”
    真相如同拚圖,終於一塊塊拚接起來,呈現出的卻是一幅令人絕望的圖景。
    守序者要封鎖,要控製冥月之血。 沉眠之心要回歸,要利用冥月之血。 而冥月之血本身,卻是一把責任重大、關乎兩個世界存亡的雙刃劍!
    李青衣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搖搖欲墜。她從未想過,自己身上流淌的血脈,竟然背負著如此沉重而可怕的命運。
    顧霆沉聲問鸁魚老人:“那沙之民的預言?新綠洲?”
    “沙之民是我們‘遺光之民’的一支,很久以前離開了地下,前往沙漠尋找新的希望。但他們逐漸遺忘了真正的使命,將古老的記載扭曲成了虛無縹緲的預言。”鸁魚老人歎息道,“所謂的‘新綠洲’,或許指的就是‘搖籃’。但他們不明白,對於‘外麵’的我們而言,‘搖籃’絕非樂土,強行開啟,帶來的更可能是災難。”
    他看向李青衣,眼神無比凝重:“姑娘,現在你明白了?你的血,不是希望之鑰,而是一柄無人能完全駕馭、出鞘必見寰宇崩壞的禁忌之劍。無數勢力盯著你,都想成為你的‘執劍人’,而你自己的每一個選擇,都可能將世界推向萬劫不複。”
    李青衣沉默了良久,再抬頭時,眼中已是一片深沉的瀚海。她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劍柄上輕輕敲擊,仿佛在計算著無窮的變數。
    “禁忌之劍,或許吧。”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但既然注定要出鞘,那麽執劍者,為什麽不能是劍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