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家國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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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統三年八月十九(公元1911年10月10日)那個注定要撬動曆史齒輪的午後,從武昌方向隱約傳來的悶雷般轟鳴,在荊州城謝家宅院上空盤桓不去,如同不祥的預兆。那聲音並非轉瞬即逝,而是在接下來的兩日裏,斷斷續續,時強時弱,攪得人心惶惶。城內的氣氛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往日喧囂的市集提早收攤,茶館裏交頭接耳的聲音低了下去,街上往來的行人步履匆匆,臉上都帶著驚疑不定的神色。
五歲的謝文淵雖不能完全理解那聲音意味著什麽,但孩童敏銳的直覺讓他感受到了周遭彌漫的恐懼。他不再被允許獨自到天井玩耍,母親雲娘將他拘在內室,連臨帖讀書也移到了離街麵最遠的後廂房。父親謝明遠外出的次數明顯增多,每次歸來,眉頭都鎖得更緊,身上往往帶著一股濃烈的、混合著煙絲與焦慮的味道。
八月二十一(10月12日)深夜,謝文淵在睡夢中被一陣壓抑的爭執聲驚醒。他赤著腳,悄悄溜到父母臥室的窗根下。屋內油燈如豆,將兩個拉長的人影投在窗紙上。
“……消息確鑿了!武昌新軍工程八營率先發難,現已占領楚望台軍械所,瑞澂(湖廣總督)逃上了楚豫艦!革命黨成立了湖北軍政府,推舉黎元洪為都督!”一個陌生的、帶著激動顫音的青年語速極快,“明遠先生,您素來倡新學、明大義,此時正該是我輩挺身而出之時!”
接著是父親謝明遠沉重的聲音:“挺身而出?以何名義?革……命?”那兩個字他說得異常艱難,“此乃誅九族之罪!況且,荊州駐防將軍連魁麾下尚有數千旗兵,城高池深,豈是武昌一舉便能撼動?”
“先生!大勢所趨,非一城一池可阻!”青年語氣更急,“滿洲朝廷腐朽至此,割地賠款,喪權辱國!如今義旗既舉,四方必然響應!軍政府亟需錢糧支援,以固根本,北伐中原!先生家資雖不豐,然在荊州士林素有清望,若能……”
“夠了!”謝明遠低喝一聲,打斷對方,“此事關乎身家性命,豈能輕決?你速速離去,今日之言,我隻當從未聽過!”
一陣沉默後,是青年帶著失望的歎息和離去的腳步聲。謝文淵屏住呼吸,聽見屋內傳來父親長長的、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的歎息,以及母親雲娘低低的、帶著哭腔的勸慰:“先生,是不是……天要變了?”
隨後幾日,各種混亂、矛盾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荊州城內流傳。有說革命軍勢如破竹,已克漢陽、漢口的;有說朝廷已派北洋大軍南下,不日即可平亂的;更有許多關於滿城旗兵調動頻繁、城門盤查森嚴、夜間捉拿“亂黨”的恐怖傳聞。謝家塾學早已停了課,學童們都被家人接回,偌大的宅院顯得格外空曠冷清。
謝明遠將自己關在書房裏,幾乎足不出戶。謝文淵偶爾從門縫窺見,父親並非在讀書,而是對著牆上那幅《皇輿全覽圖》發呆,手指無意識地在長江流域滑動,或是反複摩挲著案頭那方祖傳的紫石澄泥硯,眼神空洞。
八月二十五(10月16日)傍晚,天色陰沉,秋雨欲來。福伯神色慌張地引著一位頭戴瓜皮小帽、穿著綢緞長衫的中年人匆匆進來,那是與謝家偶有來往的米商趙掌櫃。趙掌櫃不及寒暄,壓低聲音對謝明遠道:“明遠兄,大事不妙!城內旗營已得密令,要嚴查與武昌逆黨有牽連者,凡有資助革命軍嫌疑的,格殺勿論!聽說……聽說前幾日來找過你的那個姓孫的學生,昨夜在碼頭被抓,今早……已在東門外梟首示眾了!”
謝明遠聞言,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中的茶杯“啪”地一聲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身體晃了晃,勉強扶住桌案才站穩。
“還有,”趙掌櫃湊得更近,聲音幾不可聞,“連魁將軍已下令,即日起緊閉荊州城門,隻許進,不許出!城內糧食物資,優先供應旗營。看這架勢,是要死守待援,或者……清算城內漢人了!”
趙掌櫃匆匆離去後,謝家宅院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雲娘緊緊摟著謝文淵,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顫抖。謝明遠獨自在書房裏呆坐了整整一個時辰,出來時,仿佛蒼老了十歲,但眼神裏卻多了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啞著嗓子對雲娘吩咐:“去,把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現銀、銀票、我娘留下的那幾件首飾,還有……城東那三十畝水田的地契,都收拾出來。”
雲娘驚愕地看著他:“先生,你……你要做什麽?”
謝明遠沒有回答,轉身對福伯道:“福伯,你去地窖,把那個樟木箱子抬上來。”
那口沉重的樟木箱被抬到書房,打開後,裏麵並非金銀,而是整整齊齊碼放著的書籍、信劄和幾卷畫軸。謝明遠小心翼翼地從中取出一隻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物件,拆開油布,赫然是一柄裝飾古樸的青銅短劍,劍身布滿暗綠色的銅鏽,但刃口處隱隱有寒光流動。
“這是……”雲娘倒吸一口涼氣。
“祖上傳下的,說是明末抗清時一位先祖的佩劍。”謝明遠撫摸著冰涼的劍身,語氣平靜得可怕,“藏了近三百年,本以為永無重見天日之時。”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妻兒驚懼的臉,最終落在懵懂的謝文淵身上,“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昔日顧炎武先生此言,振聾發聵。如今朝廷失道,民心盡失,武昌首義,實乃順天應人之舉。我謝明遠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不能上陣殺敵,唯有傾盡家財,助義軍一臂之力,方不負平生所學,不負這‘謝’字姓氏!”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在寂靜的房間裏回蕩。雲娘淚如雨下,卻不再勸阻,隻是默默轉身,開始翻箱倒櫃。她知道,丈夫一旦做出決定,便再無轉圜餘地。
當晚,謝家宅院燈火通明,卻無人入眠。雲娘和福伯、張媽一起,將家中所有能夠變現的財物清點、打包。謝明遠則伏案疾書,寫下一封長信,信中不僅表明支持革命的心跡,還附上了他對荊州旗營布防、城內糧草儲存等情況的觀察與分析。
八月二十六(10月17日)淩晨,天色未明,秋雨終於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一個穿著蓑衣、漁民打扮的精悍漢子被福伯從後門悄悄引入。謝明遠將打包好的財物和那封密信鄭重交給對方,又將那柄青銅短劍遞過去:“此物雖舊,或可助義士們砥礪鋒芒。”
那漢子接過東西,入手一沉,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隨即化為敬意,抱拳低聲道:“先生高義,湖北軍政府與革命同誌永誌不忘!保重!”說罷,身影一閃,便消失在蒙蒙雨幕與尚未褪盡的夜色中。
謝明遠站在門廊下,望著那人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任憑冰涼的雨絲打濕他的肩頭。他完成了平生最大的一次豪賭,押上了身家性命,賭一個虛無縹緲的新天。完成這一切後,他感到的不是輕鬆,而是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以及一種對未知命運的深切恐懼。
送走“漁民”後不到兩個時辰,天色剛亮,急促而粗暴的砸門聲便如同驚雷般炸響了謝家宅院的寧靜。
“開門!快開門!官軍查案!”
福伯剛將門閂拉開一條縫,厚重的黑漆木門就被猛地撞開,一群如狼似虎的清兵手持刀槍,蜂擁而入。為首的是一個穿著八旗軍官服飾的佐領,麵色猙獰,目光凶狠地掃過驚惶失措的雲娘、福伯和張媽,最後定格在聞聲從書房走出的謝明遠身上。
“謝明遠!”那佐領厲聲喝道,“有人舉報你私通武昌亂黨,資助逆軍!給我搜!”
兵丁們立刻散開,如同土匪般衝進各個房間,翻箱倒櫃,砸毀器物。頃刻間,原本清雅整潔的宅院一片狼藉,書籍、紙張、衣物被扔得到處都是,瓷器的碎裂聲不絕於耳。
謝明遠強自鎮定,拱手道:“這位軍爺,怕是誤會了。謝某一介寒儒,安分守己,豈敢……”
“寒儒?”那佐領冷笑一聲,打斷他,猛地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抖開,“這是從逆黨身上搜出的清單!上麵白紙黑字,記著你謝家田產地契、金銀細軟數目!還有這個!”他又舉起那柄用油布包裹的青銅短劍,“這可是叛逆的凶器!人贓並獲,你還有何話說?”
謝明遠看到短劍,瞳孔驟然收縮,心知事已敗露,內裏必有知情人告密或環節出錯。他挺直了脊梁,臉上血色盡褪,卻反而平靜下來,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給我拿下!”佐領一揮手。
幾名清兵上前就要捆綁謝明遠。雲娘驚叫一聲,撲上前去想阻攔,被一個清兵粗暴地推開,踉蹌倒地。躲在母親身後的謝文淵目睹此景,“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慢著!”謝明遠猛地喝道,目光如電,掃過那些兵丁,竟讓他們動作一滯。他轉向那佐領,一字一句道:“罪在我一人,與家眷仆役無幹。放他們走,我隨你們去。”
那佐領眯著眼睛打量了他片刻,似乎在權衡。最終,他獰笑一聲:“嘿嘿,倒有幾分膽色。可惜,上頭有令,謝家滿門,皆以附逆論處!男丁格殺,女眷充為官奴!一個也跑不了!”
就在這時,院外突然傳來更加混亂的喧囂聲、奔跑聲、哭喊聲,似乎整個街區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一個清兵連滾爬爬地衝進來,氣喘籲籲地喊道:“佐領大人!不好了!城外……城外出現大量身份不明的武裝人馬,打著……打著十八星旗!正在猛攻東門!城內……城內好像也有亂黨接應!”
“什麽?!”那佐領臉色大變,再也顧不上謝明遠一家,急忙吼道,“快!集合人馬,去東門增援!留幾個人,看住他們!”
大部分清兵隨著佐領倉皇衝出院門,隻留下三四名兵丁看守。謝家宅院內外,一時陷入了奇異的僵持。遠處,喊殺聲、火銃聲、爆炸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和血腥的氣味。
謝明遠站在一片狼藉的庭院中,聽著那象征著變革與毀滅的聲響,看著瑟瑟發抖的妻兒和忠心的老仆,臉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他低聲吟誦道:“苟利國家生死……林文忠公,學生今日,方解其中真意。”
他忽然轉身,快步走向書房,在那幾名清兵警惕的注視下,從被翻亂的書堆中,撿起一本《孟子》,迅速撕下扉頁,塞進雲娘手中,又極快地將那方紫石澄泥硯和一支狼毫筆塞進謝文淵的懷裏。他用力握了握雲娘的手,目光深沉似海,包含了無盡的囑托與訣別。
“帶淵兒走!活下去!”他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急促說道,“從後園狗洞出去,混出城,往南,過江去湖南!”
雲娘淚眼模糊,還想說什麽,卻被謝明遠決絕的眼神逼退。她知道,這是丈夫能為他們爭取到的唯一生機。她死死咬住嘴唇,抱起謝文淵,拉起嚇呆了的福伯和張媽,趁著守兵注意力被城外越來越激烈的交戰聲吸引的瞬間,踉蹌著向後院奔去。
謝文淵在母親懷裏,最後回望了一眼。他看到父親謝明遠整理了一下被扯亂的青布長衫,緩緩走到那株落光了葉子的老銀杏樹下,負手而立,仰望著荊州市上空被戰火與濃煙染成詭異的橘紅色的天空。父親的背影在紛飛的戰火塵埃和零落的銀杏殘葉映襯下,顯得那麽孤單,卻又那麽挺拔,如同一尊即將被時代洪流淹沒的、古老的石碑。
下一刻,母親的懷抱收緊,遮擋了他的視線。他感覺自己被抱著鑽過狹窄潮濕的狗洞,冰冷的泥土沾滿了他的臉頰和衣裳。身後,謝家宅院的方向,傳來清兵發現他們逃脫後的怒罵聲,以及……或許是父親最後的、引開追兵的高聲斥罵?抑或是兵刃加身的悶響?他分不清了,巨大的恐懼和離別的悲傷淹沒了他,隻有懷中那方冰冷的硯台,和母親滾燙的淚水,成為他對那個曾經充滿書香與安寧的家,最後的、刻骨銘心的觸感。
冰冷的秋雨,不知何時又密集了起來,無情地衝刷著這座千年古城,試圖洗去血跡與硝煙,卻隻能讓一切變得更加泥濘和混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