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浴火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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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九年五月,江南的梅雨季尚未完全到來,但空氣中已然彌漫開一種濕漉漉的、夾雜著硝煙與黃浦江海腥氣的沉悶。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主力,包括謝文淵所在的軍,如同一把已經出鞘、飲過長江水的利劍,直指中國這座最具現代氣息、也最為複雜的城市——上海。
    與之前摧枯拉朽般的戰役不同,部隊在逼近上海外圍時,接到了異常明確且反複強調的命令:既要殲滅負隅頑抗的國民黨守軍,又要盡全力保全這座遠東第一大都市的完整,特別是要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和重要的工業設施、市政建築。總前委的指示甚至具體到了不能使用重炮和大型爆破,這無疑給攻堅作戰戴上了一副沉重的“鐐銬”。
    謝文淵站在軍指揮部設在上海郊區一個廢棄紗廠辦公樓裏,牆上的上海市區地圖密密麻麻標注著敵軍的防禦工事:鋼筋水泥的碉堡群、層層疊疊的街壘、布滿電網和地雷的障礙區,以及依托高大堅固建築構築的火力點。敵軍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恩伯,集結了二十餘萬殘兵敗將,妄圖將上海變成“第二個斯大林格勒”,進行曠日持久的巷戰,以期引發國際幹涉。
    “這是一場‘瓷器店裏打老鼠’的仗。”軍長指著地圖,眉頭緊鎖,聲音因連日的焦慮而沙啞,“老鼠要堅決消滅,但店裏的瓷器,哪怕碰壞一件,我們都是曆史的罪人。”
    謝文淵深以為然。他凝視著地圖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地名:外灘、南京路、閘北、楊樹浦……這座城市,他年輕時或許曾向往過,如今卻要以這種特殊的方式“進入”。他深知,攻克上海,軍事上的勝利隻是第一步,政治上的意義、對未來的建設更為重大。
    “命令部隊,”謝文淵的聲音沉穩,帶著一種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決斷,“嚴格按照總前委規定,禁止使用重炮轟擊市區。各師、團以營、連,甚至排、班為單位,組織精幹突擊隊,充分發揚孤膽作戰、小群動作的精神。戰術上,要多用迂回、包圍、分割、爆破(小規模)、攀爬、近戰夜戰。要像水銀瀉地一樣,滲透進去,一塊一塊地啃,一條街一條街地奪!”
    他走到沙盤前,拿起代表我軍的小紅旗,細致地講解:“重點在這裏,蘇州河。敵人必然憑借河道負隅頑抗。我們要想辦法偷渡、強渡,或者尋找橋梁搶占。特別是四川路橋、外白渡橋這些關鍵節點。同時,地下黨的同誌會盡全力提供敵軍布防情報,並組織工人、學生護廠、護校,裏應外合。”
    命令下達,一種全新的、更加精細和殘酷的戰鬥模式開始了。
    五月十二日,外圍戰鬥率先打響。敵軍依托星羅棋布的數千個碉堡和永備工事,進行瘋狂抵抗。解放軍的戰士們,為了減少對城市的破壞,往往隻能依靠步槍、手榴彈、刺刀和炸藥包,在近距離與敵人反複爭奪每一個碉堡,每一條塹壕。進展異常緩慢,傷亡陡然增大。
    謝文淵不斷接到前線傷亡慘重的報告。有時,為了攻克一個堅固的橋頭堡,一個連隊打到最後隻剩下十幾個人。他看到抬下來的傷員,很多是被近距離的槍彈、刺刀甚至*****所傷,慘不忍睹。他的心頭在滴血,但神色必須保持鎮定。他親自與前沿指揮員通電話,了解具體困難,調整攻擊節奏,強調戰術靈活性。
    “不要急躁!正麵攻不動,就繞到側麵打!樓上火力猛,就從地下室挖過去!發揮我們近戰夜戰的特長!”他的聲音通過電話線,傳到每一個硝煙彌漫的前沿。
    五月二十日左右,部隊終於掃清外圍,突入市區。真正的考驗降臨。城市巷戰的複雜性遠超野外作戰。高大的建築物成了敵人的天然堡壘,每一個窗口都可能射出致命的子彈,每一個拐角都可能隱藏著狙擊手或爆破點。
    謝文淵將指揮部前移至市區邊緣一棟未被完全破壞的樓房裏。透過望遠鏡,他能看到遠處街道上爆發的激烈槍戰,看到戰士們利用牆角、沙包、甚至廢棄的電車車廂,與敵人逐屋爭奪。槍聲、爆炸聲、喊殺聲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間回蕩、折射,形成令人心悸的混響。
    最慘烈的戰鬥發生在蘇州河沿線。敵軍憑借北岸的高樓大廈,布置了密集的火力網,嚴密封鎖了幾座主要橋梁。試圖強渡的部隊在河麵上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鮮血染紅了蘇州河水。
    “參謀長,三師報告,對四川路橋發起的五次衝鋒都失敗了,河水都被染紅了……同誌們眼睛都打紅了,請求炮火支援!”一個滿身塵土、胳膊上纏著繃帶的團長衝進指揮部,幾乎是吼著報告,眼淚和汗水混在一起。
    謝文淵的心猛地一沉。他何嚐不想用炮火將對岸那些噴吐火舌的窗口夷為平地?但他不能。他走到窗前,望著蘇州河方向,雙手緊緊攥著窗框,指節發白。他仿佛能聽到對岸戰友們犧牲前的呐喊,能感受到指揮員們那焦灼如焚的心情。
    他猛地轉身,眼神銳利如刀:“不行!絕對不能用炮!告訴三師師長,停止無謂的強攻!立刻組織偵察分隊,尋找敵人火力死角,利用夜暗,用橡皮艇、木盆,哪怕抱著木頭,也要想辦法悄悄渡河!同時,加強政治攻勢,用廣播向對岸喊話,瓦解敵軍士氣!我們要智取,不能蠻幹!”
    他深知,這道命令下去,意味著更多的犧牲和更艱巨的任務,但這是保全上海必須付出的代價。
    戰鬥在煎熬中持續。戰士們發揮出驚人的智慧和勇氣。他們打通牆壁,在弄堂裏穿梭;他們爬上屋頂,從天台發起攻擊;他們潛入下水道,從意想不到的方向出現。地下黨組織和工人群眾也冒著生命危險,為部隊帶路,提供情報,甚至直接參與戰鬥。
    五月二十五日,轉機出現。一部解放軍通過巧妙迂回,在蘇州河上遊成功渡河,從側後襲擊敵軍要點。同時,強大的政治攻勢和軍事壓力,使得部分國民黨部隊軍心瓦解,開始成建製投降。
    五月二十七日,上海全市宣告解放。
    謝文淵隨著入城部隊,走上了硝煙尚未完全散盡的南京路。街道兩旁,是歡迎的市民,他們揮舞著臨時製作的小紅旗,臉上洋溢著解放的喜悅,也帶著劫後餘生的惶恐。路麵上,還殘留著戰鬥的痕跡:燒毀的車輛、破碎的玻璃、臨時堆砌的沙包工事。一些高大建築上,彈痕清晰可見。
    他沒有勝利者的狂喜,隻有一種巨大的、沉甸甸的慰藉和疲憊。這座城市,雖然經曆了戰火,但主要的基礎設施、工廠、港口,特別是那象征著城市脈搏的外灘建築群,大部分都完好地保存了下來。
    他走到外白渡橋邊,望著渾濁的蘇州河水,仿佛還能看到不久前那場血戰的影子。他默默地摘下軍帽,向所有在解放上海戰鬥中犧牲的戰友,致以無聲的哀悼。
    “參謀長,軍部通知,立即開會,研究城市接管和警備工作。”警衛員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謝文淵抬起頭,深吸了一口帶著焦糊味和淡淡海腥的空氣。他知道,槍聲停息,隻是另一個開始。治理這座龐大的、複雜的城市,恢複它的生機與活力,建設一個屬於人民的新上海,將是他們這批軍人麵臨的又一場嚴峻考驗。
    他重新戴上軍帽,整理了一下風紀扣,目光恢複了慣有的冷靜與堅定。浴火重生的申城,正在等待著它的新生。而他,和成千上萬的解放軍指戰員一樣,必須迅速轉換角色,從征服者變為建設者,在這片新的戰場上,繼續揮灑他們的熱血與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