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冰血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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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零年十一月的朝鮮北部,寒風如同裹挾著無數鋒利冰刃的惡獸,在群山間呼嘯肆虐。氣溫驟降至零下三十多度,甚至四十度,這是足以凍裂鋼鐵、凝固熱血的酷寒。謝文淵身處的誌願軍司令部前進指揮所,設在一個依山挖掘、不斷有碎土簌簌落下的簡陋礦洞裏,雖然比暴露在野外的部隊稍好,但嗬出的氣依舊瞬間凝成白霜,掛在眉毛和帽簷上。電台的金屬外殼冰得粘手,墨水在筆尖凝結,指揮作戰的地圖上覆蓋著一層薄冰。
    他剛剛參與完對第一次戰役的初步總結,並協助籌劃了利用美軍驕狂心理、誘敵深入的第二次戰役方略。此刻,戰役的關鍵階段——東線的長津湖地區反擊戰,正以超出預想的慘烈程度展開。前線傳來的每一份電報,都帶著冰與血的沉重氣息。
    “報告!第9兵團第20軍報告,其先頭部隊已穿插至新興裏、柳潭裏之間,截斷敵陸戰一師一部,但遭遇敵軍猛烈空地火力反擊,傷亡巨大,凍傷減員極其嚴重!”
    “報告!第27軍攻擊社倉裏之敵,因嚴寒導致武器大量失靈,手榴彈不響,機槍打不連發,攻擊受阻!”
    “報告!後勤車隊遭敵機封鎖,糧食、彈藥,尤其是禦寒被服和藥品,運不上去!很多戰士還穿著南方的薄棉衣,腳上纏著布……”
    參謀人員的聲音在冰冷的空氣中顫抖,不僅僅是因為寒冷,更是因為戰報裏那觸目驚心的數字和描述。謝文淵緊抿著嘴唇,手指在覆蓋冰霜的地圖上移動,感受著那刺骨的涼意仿佛正沿著指尖,蔓延到心裏。他經曆過無數惡戰,但如此極端環境下,與裝備天壤之別的強敵作戰,還是第一次。這不僅僅是意誌的較量,更是生命極限的考驗。
    “命令各部,”他的聲音因寒冷和沉重而略顯沙啞,卻異常堅定,“不惜一切代價,完成分割包圍任務!利用夜暗和惡劣天氣,抵近攻擊,用手榴彈、炸藥包、刺刀解決問題!告訴同誌們,我們身後就是祖國,沒有退路!同時,電告後勤,想盡一切辦法,哪怕人背馬馱,也要把糧食和棉衣送上去!通知衛生部門,全力組織傷員和凍傷人員後送!”
    他知道,這些命令背後,是無數年輕生命將要在冰天雪地中燃燒殆盡。他仿佛能看到,在長津湖周圍的雪嶺荒穀中,誌願軍戰士們穿著單薄的衣裳,頂著能把人吹倒的寒風,餓著肚子,抱著幾乎凍成鐵棍的武器,向著擁有絕對火力優勢、裹著厚實防寒服的美軍陣地,發起一次又一次決死的衝鋒。他們凍僵的手指拉不開槍栓,就用牙咬;腳凍壞了,就爬著前進;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保持著衝鋒的姿勢,化作了冰雕般的戰鬥群像……
    一種混合著崇高敬意與巨大悲慟的情感,在他胸中激蕩。他走到礦洞入口,掀開厚重的防寒簾,一股能凍僵靈魂的寒風瞬間灌入。放眼望去,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遠山如黛,近嶺如銀,景色壯美卻殺機四伏。槍炮聲從遙遠的山穀間斷續傳來,顯得格外沉悶。
    “必須盡快扭轉局麵!”他回到地圖前,目光聚焦在被圍之美軍陸戰一師可能的突圍方向上。“下碣隅裏!這裏是敵人南撤的咽喉,必須死死釘住!”
    他參與製定的計劃中,原本就有重點打擊下碣隅裏的部署。但前線部隊在極端嚴寒和敵猛烈火力下的實際戰鬥能力,比預想的還要困難。他連夜與炮兵、後勤部門協調,看是否能集中有限的炮火和預備隊,加強對該地區的攻擊力量,哪怕隻是起到威懾和阻滯作用。
    “謝副處長,第26軍來電,他們一支穿插部隊因凍傷和迷路,未能按時到達指定阻擊位置!”又一個壞消息傳來。
    謝文淵的心猛地一沉。戰場上的任何一環出錯,都可能導致全局被動。他立刻指示:“命令該部,克服困難,不惜代價,向預定地域靠攏!同時,通知相鄰部隊,注意接應和填補防線空隙!”
    指揮所裏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每一分鍾都顯得格外漫長。謝文淵幾乎感覺不到寒冷和饑餓,全部精神都維係在前線那根細細的、隨時可能崩斷的戰線上。他想起在華東時籌劃渡海作戰,那時麵對的是海洋的天塹和敵人的工事;而在這裏,麵對的是嚴酷的自然和武裝到牙齒的強敵,其艱難程度,何止倍增!
    幾天幾夜的不眠不休,他的眼窩深陷,嘴唇幹裂出血。但他依舊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靜,分析著每一份戰報,做出每一個可能影響戰局的判斷。偶爾在戰鬥間隙,他會拿出林婉茹的信,借著微弱的馬燈光芒,看一眼那熟悉的字跡。家國的概念,在此時此地,變得如此具體而微——它既是身後那片需要守護的遼闊土地,也是手中這封帶著體溫的家書,更是長津湖畔那些在冰雪中凝固的、為了守護這一切而犧牲的年輕生命。
    經過十幾個晝夜地獄般的鏖戰,東線戰場終於傳來了決定性的消息:誌願軍部隊以難以想象的犧牲和堅韌,成功重創美軍陸戰一師,迫使其在大量航空兵掩護下,狼狽南逃,粉碎了麥克阿瑟“聖誕節前結束戰爭”的狂言。第二次戰役東線作戰,取得了戰略上的重大勝利。
    當捷報傳到指揮所時,沒有人歡呼。所有參謀人員都沉默著,臉上帶著疲憊和沉重。勝利的代價,太慘重了。謝文淵走到電台前,親自向參與此戰的部隊發出了嘉獎電,電文最後,他加了一句:“向所有長津湖畔的英雄,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祖國人民,永遠不會忘記。”
    他再次走出礦洞,寒風依舊凜冽。遠方的天際,泛起一絲微光。冰雪覆蓋的山河,仿佛在默默祭奠著那些永遠留在這片異國土地上的英魂。謝文淵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感覺肺部一陣刺痛。他知道,戰爭還遠未結束,更殘酷的戰鬥可能還在後麵。但長津湖這場用冰與血鑄就的勝利,已經向世界宣告:站起來的中國人民,有決心、有能力戰勝任何強大的敵人,捍衛國家的獨立與尊嚴。
    他的身影,在黎明前的寒風中,挺立如鬆。目光,再次投向了南方,投向了那片因朝鮮戰火而暫時沉寂、卻終將再起波瀾的海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