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淬火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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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基的堅實,為“706”工程的主體建設奏響了激昂的序曲。當第一根高達三十米的預製鋼筋混凝土立柱,被兩台履帶吊車協同著,緩緩豎立在經過“夯土成金”處理的基坑中時,整個工地爆發出了雷鳴般的歡呼。巨大的廠房骨架開始像巨人伸展筋骨般,在隴西蒼茫的天空下顯現出粗獷而有力的輪廓。
    然而,建設的高歌猛進,很快遭遇了新的、更為尖銳的挑戰。隨著主體鋼結構開始吊裝焊接,來自上海、沈陽等地老廠的高級技工和設備陸續進場,一個關鍵問題浮出水麵:焊接質量與大型鑄鍛件的內部探傷。
    電焊的弧光日夜閃爍,如同大地上燃燒的藍色星辰。但焊接總工程師、一位姓秦的上海老師傅,臉色卻一天比一天凝重。他找到謝繼遠,手裏拿著幾張X光探傷底片,指著上麵模糊的陰影和可疑的紋路:“謝指揮,你看這裏,還有這裏。焊縫內部有未熔合和氣孔,這些是‘內傷’。我們現有的X光機老舊,效率低,對厚大工件和某些特殊結構部位檢測能力不足。更重要的是,一些大型鑄鋼件毛坯從一機部定點廠運來,內部是否有縮孔、夾渣,我們缺乏快速有效的粗篩手段。這些東西,埋在裏麵就是定時炸彈。將來廠房承受動荷載,或者重型機床運行起來,應力集中在這些缺陷上……” 秦工沒說完,但沉重的搖頭說明了一切。
    質量是工程的生命線,更是未來生產安全不可逾越的紅線。謝繼遠感到了比麵對暴雨和軟地基時更深的焦慮。這不再是靠人海戰術和土法智慧能直接解決的,它直指當時國內相對薄弱的精密檢測技術和設備。
    他連夜召集技術骨幹會議。會上,有人提議緊急向上級申請進口先進的超聲波探傷儀。“聽說蘇聯的,或者民主德國的這類設備很好用,能像給人體做B超一樣,‘看’到金屬內部。”剛從大學分配來的年輕技術員小李興奮地說。
    “申請?批文下來要多久?外匯從哪裏出?就算立刻有,遠水能解近渴嗎?眼前這麽多焊口、這麽多待檢工件等得起嗎?”負責物資的老王連連歎氣。
    “那我們自己能不能琢磨琢磨?”謝繼遠環視眾人,目光最後落在一直默默記錄會議內容的技術科科長、一位戴眼鏡的清華畢業生身上,“周科長,我記得你畢業論文涉及過無損檢測?”
    周科長推了推眼鏡,有些遲疑:“謝指揮,我確實了解一些原理。超聲波探傷,是利用高頻聲波在材料中傳播遇到缺陷產生反射的原理。但儀器製造涉及壓電晶片、高頻電路、示波顯示……我們這裏,要設備沒設備,要專門人才……恐怕……”
    “原理懂了,就有路!”謝繼遠斬釘截鐵,“我們不是要立刻造出最先進的儀器,而是要解決眼前‘有沒有’、‘能不能用’的問題。秦工,你是焊接專家,最清楚缺陷的危害和可能的形態。周科長,你負責理論組,吃透基本原理,畫出我們能實現的簡化方案圖。老王,你去聯係我們在西安、寶雞的兄弟單位,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電子管、示波器之類的舊貨,或者認識這方麵的能人巧匠!老耿,”他轉向一直旁聽的老耿,“你帶人配合,需要加工什麽零件外殼,用土辦法也要給我銑出來!”
    一場以“土法上馬,攻克探傷難關”為口號的技術突擊戰就此打響。指揮部騰出了一間舊倉庫作為“探傷技術攻關小組”的實驗室兼車間。沒有現成的壓電晶片,他們設法找來一些特殊的石英晶體和壓電陶瓷片嚐試替代;沒有精密的信號發生器和高頻放大器,周科長帶著幾個無線電愛好者出身的工人,從舊電台和儀器上拆零件,用最基礎的電路知識進行拚裝調試;示波器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西安某研究所淘換來的一台老掉牙的蘇製產品,屏幕小且不穩定。
    秦工則帶著焊接班的骨幹,用廢鋼板製作了帶有各種人工缺陷,如鑽孔、刻槽的試塊,作為校準和測試的“標尺”。
    謝繼遠幾乎一有空就泡在這個充滿機油、焊錫鬆香和舊電子設備特有氣味的倉庫裏。他不再是發號施令的指揮,更像一個專注的學生和堅定的支持者。他仔細聆聽周科長講解波形判斷,看秦工演示如何根據反射波的位置和幅度推斷缺陷大小和深度,甚至親手嚐試操作那台粗糙組裝的探頭在試塊上移動。
    失敗是家常便飯。電路嘯叫、沒有信號、波形雜亂無法辨認……挫折感時常彌漫在這個狹小的空間。一次關鍵的電路調試再次失敗後,周科長沮喪地摘掉眼鏡,揉著通紅的眼睛:“謝指揮,也許……也許我們真的應該等進口設備。”
    謝繼遠沒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邊,望著遠處已初具規模的廠房鋼結構,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他想起父親筆記本裏,記載著在極端困難條件下,如何用最簡陋的工具修複關鍵通訊設備的故事。他轉過身,從隨身挎包裏拿出那個用紅布包裹的黃埔佩劍,輕輕放在堆滿圖紙和元件的桌子上。
    “同誌們,看看這個。”他解開紅布,劍鞘沉默。“這是我父親留下的。它經曆過戰火,見證過比我們眼前更嚴峻的絕境。那時候,前輩們手裏有什麽?不就是堅定的信念,和不甘受製於人的誌氣嗎?我們今天搞建設,搞工業,難道就比他們差?進口設備再好,也是別人造的。我們這一步闖過去,哪怕造出來的東西笨一點、糙一點,但它是我們自己的!是‘706’的骨氣!”
    劍,靜靜地躺在那裏,冰冷而堅硬,卻仿佛有一種無形的熱量散發出來。秦工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幹了!不就是幾個波形嗎?老子跟焊縫打了半輩子交道,不信摸不透它的脾氣!”周科長重新戴上眼鏡,眼神恢複了銳利:“謝指揮,我們再調整一下接收放大電路的設計,可能是阻抗匹配的問題……”
    轉機在一個寒冷的淩晨出現。當周科長再次接通那台由無數舊零件拚湊起來的“儀器”,探頭掃過一塊帶有人工平底孔缺陷的試塊時,那台老舊的示波器屏幕上,第一次清晰地跳出了一個與正常回波截然不同的反射信號!雖然波形不夠完美,噪聲也大,但那確確實實是缺陷的回波!
    “成了!看到了!”小李第一個跳起來,聲音都變了調。倉庫裏瞬間爆發出巨大的歡呼。秦工搶過探頭,顫抖著手反複測試了幾次,激動得老淚縱橫:“對!就是這個!深度、大小,都能估個八九不離十!”
    這台被戲稱為“隴西牌”的簡易超聲波探測儀,很快投入了試用。它笨重、調節繁瑣、需要經驗豐富的人員仔細判讀,但它確實能發現大多數嚴重的內部缺陷。結合改進後的X光檢測和嚴格的工藝紀律,焊接質量和大型毛坯的粗篩得到了有力控製。
    在又一次成功檢測出一個隱藏在厚壁鑄鋼件深處的夾渣後,謝繼遠撫摸著那台粗糙儀器冰涼的外殼,對攻關小組的成員們說:“這機器唱出來的‘歌’,也許有點雜音,不那麽悅耳,但它是我們自己的‘淬火之歌’!它淬煉的,不僅是合格的鋼構件,更是我們自力更生、勇於創新的精神!”
    廠房骨架繼續向上生長,焊花如節日焰火般璀璨。而在那間舊倉庫裏,“淬火之歌”的旋律並未停歇,它正被不斷改進、完善,與遠處宏大的建設交響樂共鳴,共同訴說著一個關於鋼鐵、意誌與智慧的故事。謝繼遠知道,未來的道路上,“淬火”的考驗還會以各種形式出現,但他和“706”的建設者們,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節奏和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