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第一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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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下營盤的偽裝已臻完善,生活秩序在極端條件下勉強建立。晨霧尚未散盡,林間鳥鳴啁啾,掩蓋了營地裏刻意壓低的聲響。今天,是向老鷹岩發起實質性“第一鑿”的日子。
人選早已確定。一支由七人組成的“尖刀班”,都是從工程兵部隊精選出來、有過山地或坑道作業經驗、政治絕對可靠、且沉默堅毅的老兵和骨幹工人。班長姓石,是個臉龐黝黑、手指粗短如鐵鉗的北方漢子,話極少,做事卻極紮實。他們換上了與山岩顏色相近、經過特殊做舊的粗布工裝,工具不是現代化的風鑽,而是經過挑選和改良的傳統開山工具:幾柄加重加長的優質鋼釺,數把不同重量和形狀的淬火精良的鏨子和手錘,幾捆浸過桐油、柔韌結實的麻繩,還有幾盞用厚布嚴密包裹、隻留細小光孔的電石燈。
謝繼遠親自為“尖刀班”送行。沒有壯行酒,沒有口號,隻有簡短而沉重的囑咐:“石班長,同誌們,你們的任務,不是要快,而是要穩、要隱、要安全。一切按預定方案,步步為營。遇到任何異常,立即停止,派人回報。你們的手,握著的是整個701工程的開端,務必謹慎。”
石班長用力點了點頭,目光掃過自己的隊員,低聲道:“明白。出發。”
七條身影如同融入林地的影子,在向導老楊伯的帶領下,悄無聲息地離開營地,向著選定的那條側向岩縫進發。他們攜帶的工具用厚麻布包裹,行走時盡量避免金屬碰撞發出聲響。
目送他們消失在密林深處,謝繼遠的心情並未放鬆,反而更加緊繃。這“第一鑿”不僅僅是物理上的開掘,更是一種象征,是對這片頑固山岩、也是對所有建設者意誌的首次正式叩問。結果如何,難以預料。
他回到指揮部棚屋,卻無法靜心處理其他文書。踱步片刻,他決定親自去距離施工點最近的安全觀察位置。那是一個位於側上方山脊、被幾塊巨石和茂密灌木遮擋的天然凹處,透過枝葉縫隙,可以隱約看到下方岩縫入口附近的情況,但極難被下方察覺。
他帶著望遠鏡,由一名警衛員陪同,小心翼翼地攀爬上去,潛伏下來。時間在等待中緩慢流逝,山間的濕氣凝結成水珠,從樹葉上滴落。除了自然的聲音,下方毫無動靜。謝繼遠舉著望遠鏡,手臂漸漸發酸,眼睛緊緊盯著那片被藤蔓半掩的區域。
突然,一陣極其輕微、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有節奏的“叮……叮……”聲,極其勉強地穿透林間的自然雜音,傳入他的耳中。那聲音微弱得如同幻覺,時斷時續,卻帶著一種金屬與岩石碰撞特有的堅硬質感。
開始了!謝繼遠精神一振,將望遠鏡調至最高倍,努力分辨。隱約可見,岩縫入口處的藤蔓似乎有極其輕微的、不自然的晃動。是裏麵的人在小心清理障礙?還是敲擊產生的微震傳遞?
“叮……叮……”的聲音持續著,緩慢而堅定。每一次敲擊的間隔似乎都很長,顯然操作者極為小心,在控製力度,也在傾聽岩石的回饋。這聲音,與長風廠裏機床的轟鳴、電弧爐的咆哮、甚至與隴西工地上石夯的號子都截然不同。它更原始,更孤獨,更帶著一種潛入式的謹慎和試探。
謝繼遠幾乎能想象出裏麵的場景:狹窄、黑暗、潮濕的岩縫中,石班長或他的隊員,半蹲或側身,緊握鋼釺,另一人掄起手錘,在幾乎看不見的情況下,依靠手感與經驗,尋找著岩石的紋理與弱點,落下精準而克製的一擊。電石燈昏黃的光暈,隻能照亮眼前一小片濕漉漉的岩壁,空氣中彌漫著石粉和潮黴的氣味。每一次敲擊,都可能引發未知的鬆動或滲水;每一次前進,都是以厘米甚至毫米計。
這種工作,對體力、耐心和心理都是巨大的折磨。沒有同伴的喝彩,沒有進度的標杆,隻有無盡的岩石與黑暗,以及必須絕對保持安靜的紀律。這是真正的“螺絲釘”精神,在共和國最隱秘的角落,以最原始的方式,執行著最關鍵的使命。
敲擊聲持續了約莫一個時辰,忽然停了下來。長時間的寂靜,讓謝繼遠的心再次提起。是遇到難題了?是岩石太硬?還是出現了險情?
就在他幾乎要派人去探問時,岩縫入口處的藤蔓又輕微晃動起來。片刻後,兩個身影極其緩慢、謹慎地退了出來,正是石班長和一名隊員。他們身上沾滿了新鮮的岩粉和濕泥,臉色在林間光線下顯得疲憊,但眼神銳利。兩人沒有停留,迅速清理了身上明顯的痕跡,然後沿著隱蔽的來路返回。
回到營地,石班長直接向謝繼遠匯報。他攤開粗糙的掌心,裏麵是幾塊新鮮的、棱角分明的石灰岩碎塊,還有一小撮細膩的岩粉。
“謝指揮,入口往裏三米左右,岩體比預想的更致密堅硬,節理少,手工開鑿非常吃力。進展很慢,一個上午,隻推進了不到一尺深。不過,”石班長語氣沉穩,“岩體整體很幹燥,沒有發現明顯滲水或空腔。我們嚐試了幾個不同的下釺角度,找到了相對容易發力的位置和岩石紋理方向。下午可以稍加大力度,但進度恐怕還是快不了。”
謝繼遠拿起一塊碎石,掂了掂,又用手指撚了撚岩粉。堅硬,意味著開鑿困難,但也可能意味著岩體更完整、更穩固。“安全第一,進度其次。感覺岩體穩定性如何?有沒有鬆動或異響?”
“敲擊回聲實在,沒有空鼓音。暫時沒發現不穩定跡象。”石班長回答。
“好。”謝繼遠點頭,“下午繼續,注意輪換休息,保持體力,注意觀察。工具損耗情況如何?”
“鋼釺尖部有磨損,但還能用。手錘木柄在潮濕環境下有點滑,已經處理了。”
“需要什麽支援,隨時提出。”
“暫時不需要。就是裏麵太悶,電石燈耗氣快,能不能多備幾盞?還有,岩粉吸入有點多,能不能找點口罩或者濕毛巾?”
“馬上安排。”謝繼遠立即指示後勤人員去辦。
下午,“叮……叮……”的聲音再次在寂靜的山林中微弱地響起。謝繼遠沒有再去觀察點,他知道,這種滲透式的開鑿,將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的常態。他必須將精力投向更廣闊的方麵:物資的持續秘密運輸問題、營地長期生存的改善、以及為下一階段可能的小規模爆破所做的技術儲備和安全預案。
夜幕降臨,“尖刀班”帶著滿身疲憊和岩粉返回。第一天的成果,僅僅是向山腹深處掘進了不足兩尺,清理出的碎石也隻有幾竹筐。但這微不足道的進展,卻讓所有知情的指揮人員都鬆了一口氣。第一步,終於邁出去了,盡管微小,卻紮實。
在當晚的簡易日誌上,謝繼遠寫道:“夏月某日,‘尖刀班’入岩縫,手動開鑿始。日進二尺,岩堅,進展緩然穩。無聲之處,首戰告捷。”
這“第一鑿”,鑿開的不僅僅是堅硬的岩石,更鑿開了一條通向絕密未來的、充滿未知與艱辛的狹窄通道。它沒有戰旗飄揚,沒有凱歌嘹亮,隻有那微弱而固執的“叮叮”聲,在武陵山最深處的寂靜裏,日複一日,敲擊著共和國戰略安全最底層的基石。這聲音,將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老鷹岩下唯一被允許的“樂章”。而謝繼遠知道,這樂章的每一個音符,都重若千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