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山腹的脈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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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掘進”方案的初步成功,如同給沉悶的山腹注入了一劑強心針。被重重消音材料包裹的風鑽,在精心選擇的自然“聲音掩護”時段裏,發出被馴服後的低沉嗚咽,鑽頭卻以人工無法企及的效率,啃噬著堅硬的石灰岩。開鑿進尺的紅線在地質圖上,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延伸。碎石通過夜間秘密運輸線,被一筐筐運往那個被稱為“無底坑”的天然落水洞,如同大地悄無聲息地消化著自身的碎屑。
然而,當開鑿麵從最初狹窄的側向岩縫,向山體內部拓展到一定深度,形成一個初具規模的、被稱為“一號前廳”的雛形空間時,新的、更為複雜的需求接踵而至。黑暗、潮濕、粉塵、廢氣……單純的鑿岩已無法滿足後續施工的要求。山腹的“心髒”若要真正搏動起來,需要建立起一套最基礎的、隱蔽的生命支持係統——通風、排水、照明,以及內部小型動力。
問題首先在通風。隨著掘進加深,僅靠自然空氣對流已無法驅散爆破和鑿岩產生的硝煙粉塵,以及岩石本身釋放的微量有害氣體和潮濕的黴味。工人們在裏麵作業時間稍長,便會感到胸悶、頭暈,電石燈的火苗也顯得飄忽無力。必須在絕對隱蔽的前提下,將新鮮空氣送進去,把汙濁空氣排出來。
負責機電的秦工再次被推到了前台。他帶著幾個骨幹,蹲在剛剛形成的“一號前廳”入口附近,眉頭擰成了疙瘩。常見的通風設備,無論是軸流風機還是離心風機,一旦運轉,其馬達聲和氣流呼嘯聲,在寂靜的山穀中無異於大聲宣告。沿用給風鑽消音的“外套”法?風機體積更大,氣流通道本身就會產生噪音,消音難度呈幾何級數增加。
“能不能不用電動的?用手搖的,或者水力驅動的?”一位年輕技術員提出設想。
秦工搖頭:“手搖風量太小,不頂用。水力驅動倒是個思路,但咱們這溪流水量不穩定,落差也不夠大,驅動大型風機不現實,而且水輪機本身也會有聲響。”
討論陷入僵局。謝繼遠得知後,親自下到“一號前廳”入口處感受。裏麵傳來的不僅是悶濁的空氣,還有一種壓抑的、近乎凝滯的窒息感。他退出通道,站在外側相對新鮮的空氣中,目光落在洞口上方岩壁縫隙裏頑強滲出、匯成涓涓細流的一道山泉上。泉水無聲流淌,在下方岩窪處形成一個小小水潭,又順著石縫悄然消失。
“秦工,”謝繼遠忽然開口,指著那道泉流,“風的流動,看不見摸不著,但我們可以‘借’一種看得到、摸得著的流動來驅動它。”
秦工一愣:“借水?可水量和落差……”
“我們不驅動大型風機。”謝繼遠蹲下身,撿起一片扁平的石頭,比劃著,“我們做一個‘文丘裏管’式的吸氣裝置。利用這道泉水下落的重力勢能,讓它在一個經過特殊設計的狹窄管道裏加速。根據流體力學,流速增加,壓強就會降低,在管道側壁的特定位置開孔,就能形成負壓,自動抽吸空氣。” 他邊說邊用石頭在地上畫出簡易的示意圖,“把進氣口巧妙地隱藏在‘一號前廳’深處需要通風的位置,排氣口則可以利用岩石天然裂隙,分散到不同方向,甚至讓廢氣先通過一段水洗,進一步淨化消音。整個裝置,除了流水聲——這山林裏最自然的聲音——不會有任何機械噪音。”
秦工眼睛驟然亮了!“文丘裏效應!對對對!謝指揮,你這一下點醒了!這泉水流量不大,但做成精巧的多個小型引射器,分散布置在不同作業麵,積少成多,完全可以實現局部換氣!而且結構簡單,全靠物理原理,沒有活動部件,幾乎免維護,隱蔽性絕佳!”
“不止通風,”謝繼遠的思路一旦打開,便如泉湧,“排水也可以利用重力,設計隱秘的盲溝和集水井,最終匯入地下河或深裂隙。照明,在核心作業區,我們能否利用有限的電力,但采用最分散、最遮光的方式,比如在洞頂岩縫裏嵌入極小功率的礦燈,光線隻向下照射特定區域,從外部任何角度都看不到光亮溢出?動力方麵,一些小型的手動葫蘆、滑輪組,能不能改造,用更省力、更安靜的方式?我們要的,不是工廠裏那套標準化的‘大係統’,而是像山體自身循環一樣的、無數個‘小生態’、‘微係統’。”
一場以“仿生隱蔽”為主題的二次技術攻關,在701指揮部悄然展開。目標不再是簡單的“消聲”,而是追求與山體環境在功能上的“共生”與“擬態”。
秦工帶領小組,開始精確測量那道山泉的流量、落差,設計不同規格的文丘裏引射器。他們用帶來的薄鐵皮敲打焊接,反複測試抽氣效率和氣流噪音,最終定型了幾種小巧的、可以輕易嵌入岩縫或偽裝成岩石凸起的型號。
排水組的成員,像探尋迷宮的老鼠,仔細勘察“一號前廳”及延伸巷道的每一處低窪和滲水點,用鑿子和錘子悄無聲息地開鑿出細微的導流槽,將水流引入預先選定的、與主洞室隔離的岩石裂縫深處。他們甚至嚐試用焙燒過的粘土製作簡易的滲水管,埋在碎石回填層下。
照明方案更為精巧。從長風廠帶來的、原本用於儀表盤照明的微型燈泡和電池被充分利用。電工們用黑色膠布和薄鐵皮製作了深筒狀的遮光罩,將燈泡嵌入其中,然後像鑲嵌寶石一樣,將這些微型光源穩妥地固定在開鑿麵頂部預先留好的小凹坑裏,光線如手術無影燈般隻照亮下方工作麵,從側麵或洞口方向看去,隻有一片深邃的黑暗。導線被仔細地壓入岩壁刻出的小槽,用與岩石顏色相近的灰泥抹平。
謝繼遠幾乎每天都深入到不斷拓展的洞室中。他不再隻是指揮者,更像一個細致的觀察者和協調者。他會在某個新開出的支巷裏停留很久,感受空氣是否流通,檢查排水暗溝是否有效,提醒照明光斑是否可能在外界某個特定角度被瞥見。他要求,每一個新拓展的區域,通風、排水、照明的“微係統”必須與開鑿同步設計、同步施工,如同血管隨著肢體生長而自然延伸。
數周後,當“一號前廳”後方第一個較大的洞室——“主倉預備區”完成初步開鑿和支護時,一套與之配套的“生命係統”也已悄然就位。幾處不起眼的岩縫裏,山泉被引入暗藏的引射器,發出細微的、與自然滴水幾乎無異的“嘶嘶”聲,將新鮮的、帶著草木清冽氣息的山風,源源不斷地送入洞室深處。地麵幾乎不見明水,潮濕感卻明顯降低。頂壁上,幾簇如星點般的微型燈光,精準地照亮著關鍵的測量標點和支護作業麵。整個空間,依然保持著一種洞穴般的原始昏暗和寂靜,但那種令人窒息的悶濁和混亂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有序的、隱蔽的生機。
站在“主倉預備區”中央,謝繼遠關閉了手裏的手電。他讓眼睛適應了一會兒黑暗,然後,他聽到了——不是機器的噪音,而是風在岩縫間極輕微的流動聲,是遠處泉水滴落的叮咚聲,是排水暗溝裏潺潺的細流聲。這些聲音,與山體本身的“呼吸”融為一體,難以分辨。
他感到一種奇特的平靜與滿足。父親的黃埔佩劍,追求的是關鍵時刻一擊製勝的銳利與光芒;而此刻,他在這山腹深處構建的,卻是一種深沉、持久、與大地血脈相連的隱匿力量。這力量不顯山露水,卻能讓最精密的工業心髒,在最極端的環境中,保持沉默而穩定的搏動。
山腹的脈搏,已然在無數個“微係統”的協同下,悄然啟動。它跳動得如此隱秘,如此微弱,卻如此堅韌。謝繼遠知道,隨著工程向更深、更核心處推進,這套“仿生隱蔽”的生命支持係統將不斷複雜化、網絡化。它或許永遠達不到地麵工廠的效率和規模,但它所代表的,是在絕境中維持“存在”與“功能”的極致智慧,是共和國戰略意誌在岩石深處紮下的、最難以被摧毀的根須。這脈搏,將是未來所有隱秘生產活動的基礎,也是701工程作為“最後火種”守護者,其生命力的最初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