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初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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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氣蒸雲午寂長,楚音忽破曉風涼。
    布鞋繡梅藏鄉意,素袂躬身敬客光。
    膠辨質,語含章,糙泥香韌說行藏。
    滿場皆訝旗袍客,市井初窺慧心芒。
    春末的午後,太陽像枚被鐵匠反複捶打的烙鐵,紅得發沉,死死摁在臨桂的上空。風早被烤化了,連縷像樣的氣流都尋不見,空氣稠得像熬過頭的米糊,站著不動都能感覺汗珠子順著後頸往下爬。柏油馬路蒸騰著青灰色的熱氣,腳踩上去能覺出微微的黏意,行人的影子被拉得又扁又長,貼在地上慢慢晃,像快要被烤化的糖人,梢頭還卷著點焦邊。
    擺地攤的人總愛盯著路人的鞋 —— 不是看款式,是看日子。穿布鞋的,多半是光腳不穿襪的,鞋幫磨出的毛邊掛著塵土,後跟塌得沒了形狀,每走一步都帶起細碎沙粒,像鞋子在偷偷掉眼淚;穿仿皮鞋的,偏要裹著薄棉襪,深色襪底早被汗水浸成深褐,貼在鞋底上,鞋裏像揣了團泡過水的棉絮,踩一步就發沉,抬腳時總聽見 “咕嘰” 一聲黏糊糊的摩擦,像鞋子在喘粗氣;穿塑料鞋的,多是賣菜的小販、種菜的菜農,這鞋不挑季節場合,雨裏蹚水、田頭踩泥都耐造,洗完泥汙、放輕腳步,就算坐進酒席也不礙眼 —— 畢竟它模樣周正,像雙正經鞋。隻是這些人,脊梁上的汗衫能擰出水,有的索性把衣服往腰間一紮,光膀子上的汗珠順著肋骨往下滾,砸在滾燙的地上,“滋” 一聲就沒了蹤。可對他們來說,這算不得煎熬,不過是春末裏尋常的熱 —— 就像日頭總會西沉,汗水總會浸透衣衫,扒了膀子淌汗,本就是生活最直白的模樣。
    偶爾有沉穩的腳步聲碾過熱浪,多半是鋥亮的皮鞋 —— 鞋油擦得能照見人影,連鞋尖的弧度都透著講究,鞋跟敲地是 “篤篤” 的響,帶著節奏,像在一步一步數著步子;或是軟底的休閑鞋,鞋麵是沒半道褶皺的麂皮或燈芯絨,配著絲質襪子,襪口在腳踝處輕輕窩著,連半點兒汗漬的印子都尋不見。不用抬頭也知道,這是有身份的人 —— 是政府大院裏攥著公章的,是大廠礦裏掌事的,他們的影子都比旁人挺拔些,仿佛熱氣都繞著他們走,連腳步帶起的風,都比別處涼上幾分。
    金山市場的大門邊,有個說頭不頭、說尾不尾的攤位。說它是頭,它確實杵在大門左側,人往市場裏拐時總得經過,鞋尖差點就能蹭到攤沿;說它是尾,從市場出來的人麻溜的上了馬路,眼皮都懶得往這邊抬,仿佛那片地是透明的。從金山廣場順著人行道往下挪,得經過一長溜攤位,走得腳底板發燙,鞋裏能倒出半杯汗才能看見它。早些年這裏是個體戶 “遊擊” 的戰場,賣盜版碟的用黑塑料袋裹著貨,收舊手機的拎著個喇叭喊 “舊手機換菜刀“,挑著擔子賣楊梅的老婆婆,早上踩著露水來,不到晌午就卷著包袱跑 —— 怕城管,也怕這毒日頭。太陽最毒的時候,這片瀝青路麵總灰撲撲的,連個影子都留不住,誰也沒想過有人會在這兒紮根。
    “偏有個傻缺女人,說什麽 ‘ 貨賣堆山 ",愣是把貨在那破地上堆成了山。”市場裏的老江湖總在空隙間念叨,唾沫星子隨著風飄。他們說的是那個穿旗袍擺地攤的女人,說她瘋了 —— 哪有穿旗袍守地攤的?旗袍的質地實在算不上好,是普通人家做被麵剩下的粗布,洗得發了白,邊角磨出毛邊,卻規規矩矩地裹著她纖瘦的身子,領口係得整整齊齊。在滿是汗味、魚腥氣和爛菜葉味的市場邊,她像株錯栽在泥地裏的芍藥,怯生生的,卻又透著股擰巴的倔勁。
    正午的日頭正烈,曬得人眼暈。肖童的鐵皮棚子被烤得發燙,邊角的鐵皮卷著焦黑的邊,像塊被狗啃過的餅幹,露出裏麵鏽跡斑斑的鐵架。她縮在棚子最裏頭,兩條胳膊撐著折疊桌,桌麵的塑料皮被曬得發黏,沾住了袖口的布。腦袋一點一點的,眼皮重得像墜了鉛,睫毛上落著層細汗,糊得人睜不開眼。她望著前方,又好像什麽都沒看 —— 目光穿過攤子裏堆成小山的拖鞋、膠鞋、解放鞋,落在市場大門那根水泥柱子上,柱子上貼著 “禁止擺攤” 的標語,被人用黑筆塗了又塗。她似乎看見進出的人都低著頭,用胳膊肘抹著汗,肩膀上扛著的編織袋勒出紅印;又似乎什麽也沒看見,眼裏隻有一片晃悠的白光,像隔著層磨砂玻璃看世界。
    鐵皮棚子頂上牽了尼龍繩,繩子被曬得發脆,末端係著硬紙板做的價碼牌:5 元、8 元、13 元、23 元...... 字是用毛筆寫的,橫平豎直,卻透著股認真勁,屬於一眼就能看懂的那一種。它們在紋絲不動的空氣裏僵著,連晃都懶得晃一下,像被釘在了那兒。
    “這 5 塊的跟 23 塊的,有沫哥不一樣?”湖南口音撞碎了午後的沉悶,像塊石頭扔進了死水潭。
    肖童猛地抬起頭,脖頸處傳來 “哢嗒” 一聲輕響,像是久未上油的合頁終於轉動。眼前的光暈還未散盡,她的目光順著模糊的光斑慢慢聚焦 —— 先落在一件黃底黑格襯衫上,領口敞著兩顆扣子,露出裏麵貼身的白色棉背心,背心邊緣洇著一圈淺淡的汗漬,像宣紙上暈開的淡墨,隱約透著幾分煙火氣。
    是他!是昨晚在曾金輝鐵皮棚子裏講土地政策的人。肖童心裏咯噔一下,目光又往下移:黑色長褲的褲線熨得筆直,沒有半分褶皺,褲腳恰好蓋住鞋麵,不短不長,透著股利落的規整。最打眼的是那雙鞋 —— 方口黑麵,鞋頭繡著一小朵綠梅,針腳細得像蚊子腿,密密麻麻攢在一起,是湖南鄉下獨有的 “媽媽牌” 手工布鞋。針腳裏藏著的溫度,一看就知道是家裏人坐在煤油燈底下,一針一線納出來的心意。
    肖童慌忙撐著折疊桌站起身,膝蓋不小心撞在凳腿上,“咚” 的一聲輕響,疼得她嘴角飛快地抽了抽,卻沒敢揉。她順著慣性彎下腰,規規矩矩鞠了個十五度的躬,白得發藍的藍布旗袍的下擺掃過地麵,帶起細小的灰塵,落在褲腳邊:“先生好!”
    “哦?先生?” 來人挑了挑眉,眼角的笑紋裏盛著點探究,聲音裏帶著幾分意外,又摻著點不易察覺的溫和,不像在市場裏聽慣的粗聲吆喝。
    “是的,” 肖童的聲音比平時扯著嗓子賣鞋時低了好幾度,尾音裏裹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柔軟,像曬過太陽的棉線,輕輕垂著,“昨晚在曾金輝的棚子裏,聽先生講農民土地保護的內容,那些政策講得明明白白,我聽著受益匪淺。”
    這話一出口,周圍幾個趴在攤位上打盹的個體戶都直起了脖子,像被按了開關的木偶。賣盜版碟的謝姐從泡沫箱上抬起頭,手還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想把壓出的紅印子揉掉;賣毛線的何仙姑停下手裏的鉤針,半成品的寶寶鞋懸在半空,針眼裏還纏著根粉線。他們都懵懵地看著肖童,像在看個陌生人 —— 這女人今天是怎麽了?平時她扯著嗓子喊 “5 塊錢一雙,10 塊三雙,不買別瞎摸“ 的勁頭哪去了?雖說她總穿些不合時宜的旗袍,藍布的、碎花的,黑底的,裹著身子在攤子裏鑽來鑽去,跟周圍的油膩、嘈雜格格不入,但也從沒這麽文縐縐過。“受益匪淺?”的詞兒聽著比市場裏那台舍不得開的舊空調還稀罕。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中年男人沒在意周圍的目光,指尖在 5 元區的鞋堆上滑過,他拿起一隻拖鞋,捏了捏鞋幫,鞋底硬硬邦邦,像塊木頭。
    “好的,先生。”肖童應著,她知道,這聲 “先生”不隻是稱呼,是對方默許了她的請教,也是她對這份尊重的回應 —— 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攤前,尊重比涼快的風還金貴。
    她微抬右手,先指向 5 元區,指尖勾著鞋幫拎起一隻拖鞋 —— 膠麵是暗褐色的,蒙著層洗不淨的灰翳,摸上去糙得硌手,指腹蹭過紋路時,還能觸到卡著的硬疙瘩,硌得指腹發澀,那是沒熔透的膠渣。“這是再生膠做的。” 她的聲音比剛才敞亮了些,尾音裹著股實在勁兒,不像是推銷商品,倒像跟街坊嘮家常。指尖輕輕劃過膠麵,立刻留下道淺淺的白印,半天都散不去 —— 膠麵硬得沒半點彈性。“這鞋聞著沒有橡膠的香味,反而帶著點土腥氣,生膠就是廢品站收來的廢膠製品,舊輪胎,舊鞋底,割開了,熔一鍋就塑形,省了脫硫、精煉那好幾道工序。” 她頓了頓,把拖鞋往攤板上一放,鞋跟磕在木板上,“啪” 的一聲脆響,沒半點拖泥帶水,“價錢是便宜,但不耐磨,天熱一曬就軟塌塌貼腳,悶得人腳心冒汗;汗漬滲進去,腳還容易發癢、過敏,到了冬天更糟,硬得能當暗器,扔出去能把流浪狗打得亂竄。”
    接著,她轉身走到 23 元區,彎腰從疊得整齊的鞋堆裏抽出一雙女士膠鞋。跟旁邊暗褐色的拖鞋一對比,淺米色的膠麵在陽光下泛著柔潤的光,是剛蒸透的糯米糕裹了層薄豬油的那種潤,不紮眼,卻看著踏實。她拇指輕輕摁向鞋頭,膠麵軟乎乎地陷下去個小坑,指腹能覺出內裏的韌勁;一鬆手,“噗” 地一下彈回來,連帶著周圍的空氣都輕輕顫了顫,像吹了口軟風。“這是生膠工藝做的。” 她把鞋遞過去時,掌心輕輕托著鞋跟,指腹還特意避開鞋頭那片平整的膠麵 —— 那模樣,倒像捧著件怕碰壞的寶貝。“摸著手感軟和,還帶彈性,是用新采的橡膠發酵,再經塑模、高溫硫化等工序做的。” 她側了側鞋身,“所以有股淡淡的膠香,像曬透的橡膠樹葉子,混著點草木的淡香,不衝鼻。” 她笑了笑,眼角的細紋裏盛著點自豪,“這種鞋耐穿,下雨天踩水不打滑,廠裏的工人愛買,連政府大院的幹部家屬也常來挑 —— 雖說有點小貴,但一雙穿兩三年都磨不破底,也是值當。”
    周圍幾個守攤的個體戶還愣著:謝姐搭在泡沫箱沿的手指本來還跟著吆喝的節奏輕點,這會兒僵在半空忘了動;何仙姑捏著的鉤針懸在半空,腳邊的毛線團滾出去半尺遠,她也沒低頭去撈。他們早就聽慣了肖童在攤子裏的吆喝 ——“好鞋嘞!新到的款,物美價廉,走過路過別錯過啊!” 今天突然聽她講 “再生膠”“生膠工藝”,這些詞聽著新鮮,跟聽天書似的,可看著肖童捏著鞋邊、指著膠麵認真講解的樣子,忽然覺得這鐵皮棚子好像不那麽低矮了, 多了點透亮勁兒。陽光從棚頂的縫隙裏漏下來,在她那件洗得發藍的白布旗袍上晃啊晃,碎金子似的,落在盤扣上、衣角邊;連她額角沁出的汗珠,都裹著這點光,滾下來的時候亮晶晶的。
    中年男人接過那雙 23 元的膠鞋時,指腹先觸到了鞋麵細密的紋路 —— 不是市麵上常見的光麵膠,而是帶著點磨砂感的老橡膠。他手上的老繭蹭過鞋頭,那層橡膠硬挺得很,不像街邊攤賣的便宜貨一按就塌。手指慢慢滑到鞋跟,他蜷起指節捏了捏鞋底的防滑紋,溝壑裏還嵌著點出廠時的蠟質白霜,韌勁順著指腹往小臂傳,倒比他預想中紮實。指尖頓了頓,他抬頭朝肖童揚下巴時,目光裏還帶著點審視,掃向攤位角落那堆解放鞋:“解放鞋隻賣七塊?”
    肖童的聲音比剛才低了半分,指尖無意識地摳了摳攤板邊緣的木紋,“新鄉來的民用解放鞋,批發市場拿貨九塊八,賣十一塊;軍用款拿貨十塊五毛,賣十三。我這雙七塊,單賣一雙算不出賬,得等這批都清完,才知道是虧是賺。”
    守攤的是肖童的表妹,因總愛整理解放鞋,熟客都叫她“解放鞋”,她順手把懸吊在解放鞋上的價牌扶了扶, 然後走開把位置讓給肖童。
    中年男人拿起一隻鞋來,指腹蹭到了布麵 —— 粗布硬挺,帶著股說不出的舊味,像是曬過老倉庫的陽光混著橡膠的沉勁。“怎麽把這鞋擺這麽偏的角?” 他捏著鞋麵的布匹搓了搓,布紋裏的細棉線蹭得指腹發癢,一股陳膠味混著布麵的嗆味飄過來,他微微皺了眉,拇指往鞋內底按了按,再翻轉鞋底,指節扣住橡膠邊握緊、放開,再握緊、再放開,橡膠回彈時發出輕微的 “哢” 聲,他麵色稍緩,可眼睛還盯著肖童,沒鬆勁。
    肖童先抬眼望了望遠處,正午的太陽把 “臨桂歡迎您” 的紅色地標曬得發亮。轉回頭時,她眼神裏多了點篤定,小嘴微啟,指尖輕輕拂過鞋麵,把踏塌的鞋幫一點一點撐起來 ,露出裏麵白得發黃的襯布:“麵料是乳膠掛布,高溫壓出來的,鞋麵是半手工衝切,家屬工廠縫製。這樣的廠子管理鬆,上麵不批經費,設備也老舊,更換不了,縫出來的鞋麵就糙了點。本來是給部隊做補給的,後來改成民用款,沒賣開。”
    她頓了頓,指尖在鞋幫的針腳處停住 —— 每厘米三針,針腳齊整得像用尺子量過。“但成型是在大廠做的,從鞋幫縫製到粘海綿底,刷三板膠都得按部頒標準來;套楦、上大底、沾邊條,最後硫化脫模,一步都沒省。這鞋底是真耐造,耐磨還抗老化 —— 就算鞋麵穿破了,鞋底照樣結實,能再釘塊布接著穿。”
    說到這兒,肖童忽然笑了,伸手從堆裏翻出一隻最大號的解放鞋,托在手臂上 —— 她胳膊細,那鞋頭快抵到她手肘,鞋跟還露在手腕外,黑橡膠底襯得她手腕更白:“就是型號偏了,都是四型的。建國初期的人,在童年時候多數沒鞋穿,腳板長得寬,四型正合適;現在的人腳型稍小,市麵上都是賣二型半的鞋,年輕人穿不上這麽寬的鞋。”
    中年男人的喉結動了動,這次的問題更沉:“進貨渠道合法嗎?” 他說這話時,指節下意識地攥緊了手裏的膠鞋,指腹的老繭都泛了白 —— 看他的模樣,守法才是他的底線。
    肖童把鞋輕輕放在攤板上,聲音慢了些,像是在回憶什麽:“是本市老國企的貨,年頭能追溯到我祖父的父親那輩,最早是手工作坊,後來公私合營,再到國營大廠,風風雨雨一百多年了,十多年前這牌子就斷了,貨全壓在手裏。”
    這話一出口,旁邊的人就湊過來了。最先挪過來的是隔壁烤玉米的小彭友,手裏還攥著沒剝完的玉米,連人帶玉米往這邊湊;剛才在攤邊三輪車上打盹的香蕉老頭,擠過來滿是皺紋的臉,渾濁的眼睛亮了亮;路過的騎車人捏了刹車,腳撐子在瀝青路上磕出 “哢嗒” 一聲,探著脖子往這邊望 —— 誰不愛聽老故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聽個新鮮。
    肖童沒在意圍觀的人,接著說:“我也說不清當時的政策,隻知道廠子明明知道這鞋賣不動了,還三班倒地生產。高層說,有產品就能去銀行貸款發工資。後來倉庫堆滿了,子弟學校的教室、操場也堆,就連廠旁邊的戰時防空洞,都塞得滿滿當當。”
    她伸手從堆裏又撿出一隻鞋,鞋麵上的布有點泛黃,卻是幹淨的:“再後來銀行不貸了,就給工人發鞋抵工資。工人家裏堆不下,床底下、陽台角落全是,有的嫌占地方,領都不領,直接扔在防空洞門口。剛開始防空洞還有人守,時間長了也沒人管了。我去年去那邊,找老工人按堆要的,一麻袋一麻袋挑,布麵沒黴、鞋底沒裂的才留下,能賣多少算多少,虧賺都得等最後清完賬。”
    中年男人沒說話,蹲下身從堆裏翻了隻四型的解放鞋,往自己腳上比了比 —— 他的腳寬,平時買鞋總嫌擠,這鞋居然正合適。他又捏了捏鞋底,這次的力道輕了些,橡膠的韌勁還是清晰。
    肖童剛鬆一口氣,忽然聽中年男人又問:“你這攤子,擺多久了?”
    肖童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他會問這個,隨即答道:“不到一年。”
    “一年?不到?” 男人笑了,聲音裏帶著點意外,“我記得去年這時候,這兒還空著呢,城管一來,連片紙都找不到。“
    “嗯,” 肖童點頭時,指尖先蹭了蹭折疊桌沿黏膩的塑料皮,才順著目光往棚子角落飄 —— 那兒堆著三個鼓鼓的蛇皮袋,袋口用粗麻繩繞了三圈紮得緊實,袋身沾著批發市場門口的黃泥點,邊角被扁擔勒出了細密的毛邊,印在上麵的 “化肥” 二字早被磨得發淡,隻剩兩道模糊的黑痕,像被歲月反複擦淺的舊記號。“我剛來那會兒,市場裏賣水果的老張、收舊手機的老李都笑我傻,說這地界兒是‘過路眼’—— 人都往市場裏頭衝,誰會停在門口這破地方?還說哪天城管來一趟,抄走兩雙鞋,我這一天就白幹了,掙的錢連罰款零頭都不夠。” 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被熱風裹住,又帶著點不服輸的韌勁,“可我總覺得,貨堆得滿些、擺得齊些,像座小山似的,路過的人就算不買,也會多瞅兩眼。今天不停,明天或許就停了;這人不買,那人說不定就拿一雙 —— 日子不就是這麽熬出來的麽?”
    寧德益沒接話,指尖又在 23 元區的膠鞋麵上摩挲,指腹蹭過鞋頭細膩的紋路,目光卻掃過肖童旗袍袖口磨出的毛邊,又落回攤子裏碼得整整齊齊的鞋堆 ——5 元的拖鞋歸成一列,8 元的膠鞋擺得筆直,鞋跟都對著同一個方向。他忽然開口,聲音比剛才沉了些,像把輕錘敲在軟布上,眼裏帶著點探究的亮,嘴角勾著似笑非笑的弧度,不像是打量地攤上的貨,倒像打量件藏著細巧心思的物件:“你是商人嗎?”
    這話像顆小石子,“咚” 地落進肖童心裏,漾開一圈圈軟乎乎的漣漪。她攥著旗袍盤扣的手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摳了摳扣子上磨亮的布條 —— 這扣子是她自己用舊床單拆的布纏的,夜裏擺攤收攤時,總愛攥著它發呆。她抬眼時,看見寧德益眼裏沒半分看輕的意思,既沒問 “你是擺地攤的吧”,沒問 “有營業執照嗎”,更沒問 “一天能掙幾個錢”,偏偏問 “你是商人嗎”。肖童低下頭,嘴角輕輕抿出個梨渦,那渦裏盛著的滋味說不清 —— 酸的是清晨五點趕著去批發市場搶貨、啃冷饅頭的晨夕,澀的是上次城管來、抱著鞋往巷子裏跑時崴了的腳踝,甜的是這聲 “商人” 裏,藏著的那點尊重。再抬眼時,她眼裏亮了點,像黑夜裏剛劃亮的火柴頭,弱卻分明:“算吧,算是共和國第一代練攤的商人。”
    “第一代練攤的商人?” 寧德益挑了挑眉,指尖從膠鞋上移開,往自己褲腿上蹭了蹭 —— 剛才摸再生膠拖鞋時沾了點灰,“這話怎麽說?”
    “我父母一輩子沒沾過生意的邊。” 肖童的聲音穩了些,也敞亮了些,風裹著熱氣吹過棚子,價碼牌晃了晃,她下意識地攏了攏領口,“都是體製內領工資的,連討價還價都不會;是領糧、票布過日子的人,身邊的叔叔伯伯更不用說,都是國營廠裏的老技工 —— 王叔擰機床螺絲能精確到毫米,李伯焊零件從來不用返工,他們握著扳手、鉗子幹了半輩子,哪懂什麽‘進貨渠道’‘定價技巧’?我從廠裏出來時,兜裏就揣著下崗補貼的兩百塊錢,沒經驗,沒本錢,連個能商量的人都沒有,隻能盯著別人擺攤學。”她忽然朗聲輕笑:“其實這些別人也是初來者,隻不過早來幾天罷了,大家抱團摸索來著,常常出錯。”
    這話像顆小石子,“咚” 地落進肖童心裏,漾開一圈圈軟乎乎的漣漪。他沒問 “你是擺地攤的吧”,沒問 “有執照嗎”,更沒問 “一天能掙幾個錢”,偏偏問 “你是商人嗎”。肖童低下頭,嘴角輕輕抿出個梨渦,那渦裏盛著的滋味說不清 —— 酸的是蹲在鐵皮棚裏啃冷饅頭的晨夕,澀的是被城管追著收攤時的慌張,甜的是這聲 “商人” 裏,沒摻半分看輕的意思。再抬眼時,她眼裏亮了點,像黑夜裏剛劃亮的火柴頭,弱卻分明。
    “算吧,該是共和國第一代練攤的商人。” 她的聲音不高,卻穩得很,沒半點猶疑,“我爹媽一輩子在體製裏,拿工資、領糧票,連算盤都沒打過,生意的賬嘛,更是沒想過;身邊的叔叔伯伯都是工廠裏的老技工,握著扳手、鉗子幹了半輩子,哪懂什麽‘進貨’‘賣貨’?沒經驗,沒本錢,連個能商量的人都沒有。” 她指尖無意識地絞著旗袍領口的盤扣 —— 那扣子是用舊布條一圈圈纏的,磨得發亮,邊緣還留著點洗不掉的皂角味,“我是在春風裏長起來的,長在紅旗下的廠子弟,在車間裏幹了好些年,那時候我們都叫自己‘中堅力量’,覺得廠裏的煙囪比啥都高,機器聲比啥都響,總以為能跟著廠子一輩子。” 肖童停了停,抬眼看向男人,眼裏也浮出似笑非笑的軟意,像朵在風裏輕輕顫的白茉莉,“可後來,廠子垮了。全國總工會說‘隻不過是重來一次’,可重來哪有那麽容易?我身上這旗袍,還是前幾年做的,洗得發白、邊角起毛,這擺地攤掙的錢,夠交攤位費、夠買米買菜,卻不夠再做一身新的。說到底,我們就是摸著石頭過河的‘討飯人’,隻不過討飯的筐子,換成了這堆鞋。”
    “問一答十,倒真有商人的心思。” 男人聽完,沒說好不好,隻是把手裏的 23 元膠鞋往貨架上放 —— 指腹還留著生膠的軟韌觸感,放的時候特意把鞋頭朝裏,怕被路過的人踢歪,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麽。“我叫寧德益,昨天在前麵巷口也擺了個攤,賣些勞保手套、膠墊之類的。你要是得空,過來坐坐。”
    “肖童。” 她應著,依舊彎了個十五度的躬,藍布旗袍的下擺掃過腳邊幾粒曬得發白的石子,帶起的風沒等落地就散了。臉上還是職業的笑,隻是眼角的細紋裏,多了點鬆快的軟意,像被風吹散的雲,慢慢舒展開來,沒了之前的緊繃。
    午後的日頭還在頭頂燒著,鐵皮棚子燙得能烙手,連空氣都透著焦味。可肖童忽然覺得,好像有縷細風鑽了進來,輕輕撩了撩棚頂的尼龍繩 —— 掛在上麵的價碼牌晃了晃,5 元、8 元、13 元、23 元…… 那些毛筆寫的字在風裏顫著,像一串跳動的小火苗,在這熱得發蔫的空氣裏,一下下撞出暖來,連呼吸都好像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