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礦坑幽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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磊磊被媽媽抱去臥室睡了,客廳裏隻剩下我,和窗外愈發猛烈的風聲。屋子裏還殘留著孩童的體溫與方才故事帶來的些許寒意。我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茶,卻沒有喝,隻是感受著瓷壁傳來的冰涼,一如記憶中那個地底深處的寒冷。
第二天,雪依舊未停。磊磊從幼兒園回來,脫下厚厚的羽絨服,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身邊,眼睛亮晶晶的,早已忘了昨晚聽完故事那點害怕,隻剩下滿滿的好奇。
“太爺爺!”他趴在我膝蓋上,“今天講什麽?還是井裏的故事嗎?”
我摸了摸他的頭:“井裏的說完了。今天啊,講一個地底下的故事,關於……聲音的故事。”
“地底下?是挖礦嗎?”磊磊想起了動畫片裏的場景。
“對,挖礦。”我的目光沉靜下來,“你太爺爺我年輕那會兒,也在礦上待過。但那礦,跟你動畫片裏看的不一樣,它……吃人。”
我的語氣讓磊磊安靜下來,他乖巧地坐好,準備聆聽。
“那時候,日子比現在苦多了。關外是‘滿洲國’,日本人占領下。你太爺爺我,本來是‘木幫’,在山裏放木頭。可放木頭掙的少,家裏都快揭不開鍋了。礦上工錢多,雖說都知道是‘埋了沒死’的活兒,可為了多換幾斤高粱米,你太爺爺還是咬著牙,下了日本人開的煤礦。”
我頓了頓,試圖用孩子能理解的話解釋:“那礦洞,黑黢黢的,像一頭趴在山溝裏的巨獸,張著大嘴,每天都有好多像你太爺爺一樣的人走進去,有些人,就再也沒出來。”
磊磊的小臉繃緊了:“它……它真的吃人嗎?”
“吃,而且吃得無聲無息。”我聲音低沉下去,“那年冬天,特別冷。一天後半夜,村裏狗叫得厲害,跟瘋了一樣。礦上方向傳來‘轟隆’一聲悶響,不像打雷,倒像是地底塌了。我娘,就是你太奶奶,當時就從炕上坐了起來,臉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天還沒亮,噩耗就傳遍了村子:透水,瓦斯爆炸,塌方了!我爹幹活的那個掌子麵,幾十口子人,全被捂在了下麵。
村子瞬間被哭聲淹沒。我娘癱在炕上,站都站不起來。男人們都抄起家夥,跟著礦上組織的人去救援。我也跟著人群跑到礦上,那場景,一輩子忘不了。
巨大的礦洞口冒著混雜煤塵的白氣,像巨獸在喘息。女人們被攔在警戒線外,哭聲、喊聲、咒罵聲混成一片。日本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槍,麵無表情地守著。救援的人像螞蟻一樣,不斷從洞口進出,抬出來的,要麽是血肉模糊的傷者,要麽,就是直接蒙著白布的擔架。
一天,兩天,三天……希望越來越渺茫。哭聲漸漸小了,不是不悲傷,是眼淚都快流幹了。整個礦區籠罩在一片死寂的絕望裏。
第四天夜裏,從一處勉強挖開的縫隙深處,隱隱約約飄出來一陣聲音。
不是呼救,不是**。
是歌聲。
調子古怪,咿咿呀呀,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在死寂的礦坑裏,順著冰冷的巷道傳出來,鑽進每個人的耳朵裏。
那調子,不是本地粗獷的二人轉,也不是任何已知的曲調,而是一種……空靈的、帶著濃濃童稚氣的、卻又充滿了無盡悲傷的哼唱。沒有歌詞,隻有“啊……啊……”的旋律,仿佛一個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在哭著找媽媽。
“是……是那些娃子的魂……”人群裏,一個老礦工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說,“上次透水……老王頭他家的倆小子……不就埋在裏麵了嗎……才八九歲啊……是下來給他們爹送飯的……”
恐慌瞬間升級。如果說之前是麵對天災的絕望,現在則變成了對冤魂的極致恐懼。中國礦工覺得是早夭的同鄉孩子化作了地底冤魂,連那些日本監工,聽著那從地獄深處飄來的、不似人聲的童謠,也嚇得臉色鐵青,不敢靠近。
恐慌像電流一樣瞬間擊穿了所有人。救援的人連滾帶爬地從洞口退出來,工具丟了一地。連那些平日裏凶神惡煞的日本監工,聽著那從地獄深處飄來的童謠,也嚇得臉色鐵青,握著軍刀的手都在抖,嘴裏不住地罵著“ばけもの”(妖怪),卻一步也不敢往前。
場麵徹底失控了。最後還是有人跌跌撞撞跑回村,請來了額爾敦爺爺。
他來得很快,依舊沒有穿繁複的神衣,隻拎著他那麵皮鼓。他走到那個冒著寒氣的礦洞口,無視周圍驚恐的人群和臉色難看的日本兵。
他先是從懷裏掏出一個酒囊,擰開,將烈酒緩緩灑在洞口的地上,濃烈的酒氣彌漫開來。接著,他點燃了一束帶來的、曬幹的艾草與柏枝,濃鬱的、帶著清苦氣味的煙霧滾滾升起,驅散著井口陰冷的煤塵氣。
然後,他站在煙霧與酒氣中,微閉雙眼,開始敲擊皮鼓。
“咚……咚……咚……”
鼓聲沉穩而厚重,不像娛樂的鼓點,更像心髒的跳動,大地的脈搏。
他開口吟唱,用的是古老的,誰也聽不懂的滿語。那歌聲蒼涼、悲憫,沒有對抗的激烈,隻有一種包容與安撫的力量,像寬廣的土地,像深邃的夜空,緩緩地向那深不見底的礦坑彌漫下去。
說也奇怪,在他那奇異而莊重的吟唱和鼓聲中,那從地底飄出的、詭異的童謠聲,竟然漸漸地、漸漸地低了下去,如同被撫慰的嬰孩,最終徹底消失在黑暗的巷道深處。
救援後來還是繼續了,挖出來的,自然隻有冰冷的屍體。我爹命大,那天被派去另一個巷道運木料,躲過一劫。但這件事,像一根刺,深深紮在所有親曆者的心裏。
“所以,太爺爺,”磊磊聽得入了神,小聲問,“那個老薩滿爺爺,是把小孩的鬼魂送回家了嗎?”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把他們送回了家。但我知道,他用他的方式,安撫了那些無依的亡魂,也安撫了活著的人的心。那片土地下,埋的不光是煤,還有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冤屈和鄉愁。”
磊磊還沉浸在“礦坑幽謠”帶來的那種混雜著恐懼與悲傷的情緒裏,小眉頭微微蹙著。
我看著他小小的、困惑的臉龐,他不知道額爾敦爺爺,那位老薩滿,他看到的,遠不止是仙家精怪和孤魂野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