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林場怪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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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上的火車把我們從人堆裏吐出來,扔進了這片望不到邊的原始林海。林場的頭幾個月,日子像是被浸透了汗水,沉重得提不起來。
    我們住的,是挖進半截土坡裏的“地窨子”。外麵看著就是個長滿荒草的土包,裏麵陰暗潮濕,一股子永遠散不盡的土腥氣和黴味。冬天好歹能靠著地氣擋擋刀子風,可一到夏天,褥子都能擰出水來,成了蚊蟲和不知名小蟲的樂園。
    天不亮,工頭的哨子就像催命一樣響起來。白天是無窮無盡的活兒:跟著老師傅辨認哪些是能放倒的紅鬆、柞木,哪些是碰不得的“霸王樹”(一種極其堅硬、易損壞工具的樹);學著掄起那死沉死沉的油鋸,讓它咆哮著啃進比腰還粗的樹幹,鋸末混著鬆油濺一臉,震得人虎口發麻,半天緩不過勁兒。剩下的就是清理糾纏不清的灌木、藤條,用鎬頭和鐵鍬,在根本沒有路的地方,硬生生開出一條能讓拖拉機和爬犁通過的“道眼”來。
    晚上收工,整個人像是被拆散重裝了一遍,每一寸骨頭縫裏都叫著酸,每一塊肌肉都突突地跳著疼。囫圇吞下能照出人影的菜湯和硌牙的窩頭,便一頭栽倒在擠得像沙魚罐頭的大通鋪上。
    工友們累極的鼾聲、磨牙聲、夢話聲,交織成一片,外麵是林海深處不知名野獸的嗥叫和永不停歇的鬆濤嗚咽。常常是腦袋剛沾上枕頭,意識就像斷線的風箏,直接墜入一片連夢都無力編織的漆黑深淵。
    馬三爺果然有些門道。他沒跟我們在伐木隊裏拚死力氣,不知怎麽疏通的關係,竟混到了後勤上,管著工具發放和物資登記。這活兒輕省,油水卻不少,偶爾真能見他弄到點緊俏的煙酒,在工友間很是吃得開,人人都願意遞支煙,喊聲“三爺”。
    一天,我因為抬木頭慢了半拍,被工頭罵得狗血淋頭,午飯時一個人蹲在工棚角落,看著碗裏照得見人影的菜湯和那個硬得像磚頭一樣的窩頭發呆,委屈和疲憊堵在胸口,咽不下去。
    馬三爺叼著煙卷溜達過來,用腳尖踢了踢我的鞋底。“咋了,小子?讓閻王工頭給剋了?”
    我悶著頭沒吭聲。
    他嗤笑一聲,在我旁邊蹲下,把自己碗裏那個明顯大一圈、看著也鬆軟些的窩頭,不由分說地塞到我手裏,把我那個“磚頭”拿了過去。
    “瞅你那點出息!”他壓低聲音,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幹咱們這行的,力氣得用在刃上,腦子得比力氣活泛!光知道傻幹,累死你也出不了頭。”
    他用力拍了拍我沾滿木屑的肩膀,眼神裏透著精明和一種過來人的了然。
    “記住嘍,山子,這老林子裏的門道,深著呢。慢慢學吧。”
    說完,他站起身,揣著我那個硬窩頭,溜溜達達地又找別人聊天去了,仿佛剛才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握著手裏那個溫軟、帶著餘溫的窩頭,看著他精瘦的背影,第一次模糊地意識到,在這片靠力氣說話的林場裏,似乎還有另一套生存的法則。
    那年深秋,我們工段接到任務,要在一片向陽坡上開辟新的采伐區。那地方樹木長得格外茂密,尤其是一棵巨大的紅鬆,樹幹筆直通天,樹冠如雲,樹皮光滑帶著奇特的暗紅色紋理,在夕陽下看,竟真像一位風姿綽約的美人。
    老工頭繞著那樹看了幾圈,咂咂嘴:“是棵好材料!放倒了,能做好幾根大梁!”
    幾個年輕工人,包括我在內,都摩拳擦掌,準備把這“頭彩”。
    可就在我們準備動手的前一天晚上,出事了。
    負責打前站、清理灌木的兩個工人,第二天沒來上工。工友去地窨子找,發現他倆發著高燒,嘴裏胡言亂語,一個反複說“別砍我頭發”,另一個則蜷縮著身子喊“冷,紅衣服女人看著我笑”。
    林場衛生員看了,說是風寒入體,開了藥,卻不見好轉。消息傳開,工棚裏頓時議論紛紛。有幾個早年闖關東過來的老工人臉色就變了,私下裏說:“那棵樹動不得!那是成了氣候的‘樹仙’,也叫‘美人鬆’,惹不得的!”
    據說,以前也有不信邪的伐木隊想動它,不是鋸子莫名其妙卡住,就是繩索斷裂,甚至還有人從樹上摔下來折了腿。老人們說,那樹裏住著一位穿紅襖的山神奶奶,最恨人動她的“頭發”(樹冠)。
    工頭犯了難。任務要緊,可這邪乎事又讓人心裏打鼓。這時,馬三爺叼著煙卷,溜溜達達地過來了。
    “咋的?讓棵樹給拿捏了?”他眯著眼,看著遠處那棵醒目的紅鬆。
    工頭皺著眉:“老馬,你別瞎攪和,這事邪性!”
    “邪性?”馬三爺嗤笑一聲,“那是你們沒找對路子。天地萬物,都有個價碼,山神奶奶也得講道理不是?”
    馬三爺叼著煙卷,眯眼打量著遠處那棵邪門的紅鬆,半晌沒說話。工頭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老馬,你倒是給個準話,到底能不能行?這麽多人都等著呢!”
    馬三爺把煙屁股往地上一扔,用腳碾了碾,這才慢悠悠地開口:“法子嘛,倒不是沒有。就看你們,舍不舍得下本錢了。”
    “啥本錢?你說!”工頭趕緊追問。
    馬三爺伸出三根手指,一樣一樣地數道:“第一,三尺紅布,要整塊的,不能有接縫。”
    “這個好辦,庫房裏就有!”工頭點頭。
    “第二,”馬三爺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神秘,“一瓶燒刀子,要最烈的那種,不能摻水。”
    “我床底下還有半瓶,都給你拿來!”
    “這第三樣嘛……”馬三爺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眾人,最後落在工頭臉上,“一隻大公雞,要精神頭最足、羽毛最亮的那種。”
    人群裏響起一陣竊竊私語。在這地方,一隻肥公雞可是難得的葷腥。
    工頭咬了咬牙,一跺腳:“行!我這就讓人去老鄉家裏買!老馬,隻要你能把這邪乎事平了,這些都不叫事兒!”
    馬三爺這才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拍了拍工頭的肩膀:“成,那就趕緊準備去吧。記住了,雞要活的,越精神越好。”
    第二天正午,日頭最烈的時候,馬三爺沒讓任何人跟著,自己提著東西去了那棵“美人鬆”下。我們遠遠地看著,隻見他把紅布鋪在樹根前,倒上滿滿一碗酒,然後拎起那隻公雞,嘴裏念念有詞,不像額爾敦爺爺那種悠揚的神調,倒更像是一種快速的、帶著某種交易意味的嘀咕。
    他手起刀落,雞血滴在紅布和樹根上。他又從懷裏掏出三炷香點燃,插在樹下,恭敬地拜了三拜。
    整個過程很快,透著一種幹脆利落的江湖氣,少了薩滿儀式的那種神聖感,多了幾分談判與妥協的意味。
    做完這一切,他走回來,對工頭說:“行了,跟老仙家說好了,獻了血食,敬了酒,這塊地方她讓給咱們了。不過有個條件,這棵樹不能全須全尾地放倒,得給她留個‘念想’。”
    半信半疑中,工頭指揮我們再次上前。說也奇怪,這次油鋸啟動順利,切入樹幹時,再也沒有之前那種滯澀感。巨大的樹木在轟鳴聲中緩緩傾斜,最終“轟隆”一聲倒地,激起漫天塵土。
    按照馬三爺的吩咐,我們沒有將樹樁齊根鋸斷,而是在離地一米多的位置留了一截,並且用那塊沾了雞血的紅布,將那截樹樁仔細地包裹了起來。
    說也神奇,當天晚上,那兩個發燒說胡話的工人就退了燒,人雖然還虛弱,但神誌已經清醒了。
    這件事在林場裏傳開了,馬三爺“馬半仙”的名頭不脛而走。有人佩服他手段高明,也有人背後嘀咕,說他用的不是正路,是和山精野怪做交易,遲早要遭反噬。
    我私下裏問馬三爺:“三爺,您真跟樹裏的仙家說話了?”
    馬三爺吐了個煙圈,嘿嘿一笑:“山子,這世上哪來那麽多仙家?說白了,就是一股‘氣’,年頭久了的老物件,都有點自己的‘脾氣’。你敬著它,順著它的‘毛’捋,它就不給你搗亂。我這套啊,是跟早年一個老‘參幫’(挖人參的團夥)把頭學的,對付這些山野裏的‘靈’,比跳大神實在。”
    我聽著,心裏卻想起額爾敦爺爺。他絕不會用血食和紅布去“談判”,他會傾聽,會安撫,會試圖理解那片土地的意誌。馬三爺的方法,更像是一種基於經驗的、實用的“技術”,帶著濃重的功利色彩。
    這棵“美人鬆”事件,讓我初步見識了馬三爺的江湖手段,也讓我意識到,在這片廣袤而神秘的黑土地上,處理“靈異”的方式,並非隻有薩滿一途。而新的時代裏,這些古老的傳統,似乎也在以一種更現實、甚至更功利的方式,悄然演變。
    馬三爺在我眼裏變得愈發神秘。他那種與額爾敦爺爺截然不同的處理方式,讓我心裏充滿了好奇和一種說不清的困惑。
    一天晚上,我幫馬三爺收拾完工具,終於忍不住問道:“三爺,您這法子,跟我老家村裏一位老薩滿,額爾敦爺爺的路子,可真是不一樣。”
    馬三爺正就著油燈擦拭他的皮鼓,聞言動作一頓,抬起眼皮看我:“哦?老薩滿?你小子還認識這號人物?”
    “嗯,”我點點頭,在他旁邊的木墩上坐下,“他是我們村最後一位真正的薩滿。我小時候體弱,能看見些不幹淨的東西,多虧了他幾次出手相助。”
    我簡單地跟他講了講額爾敦爺爺如何通過吟唱和儀式安撫礦坑裏的日本孩童亡魂,又如何預言了時代的變遷,語氣裏不自覺地帶上了對那位長者的尊敬。
    馬三爺聽完,沉默了片刻,臉上那玩世不恭的神情收斂了些。他輕輕拍了拍蒙著獸皮的鼓麵,發出沉悶的“咚”聲。
    “薩滿……那是老派的路子了。”他語氣裏少有的沒有摻雜譏諷,反而帶著點感慨,“他們是侍奉天地、溝通神靈的人,講究的是個‘緣’和‘義’。我們這行……”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麵鼓,“更像個買賣,或者說,是門手藝。靠的是察言觀色,懂些門道,跟那些山精野怪、孤魂野鬼談條件,各取所需。”
    他看著我,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套,不如你那位額爾敦爺爺的‘正宗’?”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馬三爺卻不在意地笑了笑,把皮鼓放到一邊:“小子,時代不一樣了。額爾敦爺爺那樣的真薩滿,就像這老林子裏的神木,見一棵少一棵嘍。往後,多半是我這樣的‘手藝人’混飯吃。路子不同,談不上誰高誰低,能在這世道裏把事兒平了,把人護住了,就是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