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狼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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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化”事件如同一個巨大的、無聲的驚雷,在第七烽燧每個戍卒的心頭炸響。盡管隊正嚴令禁止外傳,但那石室中發生的、超越生死的恐怖景象,又豈是命令所能完全封鎖的?恐懼如同附骨之疽,在沉默的眼神交匯中,在深夜壓抑的夢囈裏,悄然蔓延。
    連續兩日,烽燧內的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往日裏還能聽到的粗豪笑罵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處不在的、刻意壓低的交談和更加頻繁的、警惕掃視戈壁的目光。配給的血食似乎也帶上了一絲異樣的腥氣,讓人難以下咽。每個人都像是繃緊的弓弦,不知何時會斷裂。
    李靖變得更加沉默。他除了必要的輪值和休息,大部分時間都獨自一人,或是在壘牆上遠眺,或是在角落裏摩挲著那本《衛公兵法》,試圖從那些古老的文字與陣圖中,尋找到一絲能與眼前詭譎現實對應的線索。他體內的虛無之力,在經曆了“沙化”時的共鳴後,似乎變得更加敏銳,也更加……“饑餓”?他找不到更準確的詞來形容,那是一種對理解、對解析、對觸摸世界底層規則的渴望。
    又是一個灰暗的黃昏。鉛灰色的雲層越壓越低,仿佛要直接砸在烽燧的垛口上。風比往日更急,卷起的沙礫打在臉上,如同細密的針紮。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鐵鏽般的預兆。
    今夜輪到李靖值守瞭望台。
    瞭望台位於烽燧最高處,四麵透風,隻有一圈半人高的垛牆聊作遮擋。站在這裏,可以俯瞰周圍數十裏的戈壁灘。平日裏,這裏是視野最開闊之地,但在此刻這種天氣下,卻成了最寒冷、最孤絕的位置。
    李靖緊了緊身上略顯單薄的皮襖,將鐵劍靠在手邊,目光如同最耐心的獵手,緩緩掃過下方那片被暮色和風沙籠罩的蒼茫大地。他的視力極佳,這是自幼便有的天賦,而如今,在這天賦之上,似乎又疊加了那種源於虛無之力的超常感知。
    他能看到遠處沙丘被風吹出的流動紋理,能分辨出戈壁上幾叢頑強荊棘的細微搖動,甚至能隱約感覺到不同區域氣流微弱的溫差與濕度變化。這種感知並非主動施展,更像是一種被動接收的、擴大了的信息洪流,需要他集中精神去篩選、去分析。
    時間在呼嘯的風聲中一點點流逝。戌時過半,天色徹底黑透,隻有烽燧頂層點燃的、用以示警的狼煙盆中,跳躍的火光能提供些許有限的光明,反而將四周的黑暗襯得更加深邃。
    一切似乎與往常並無不同。除了那心底深處,一絲若有若無的、如同蛛絲般纖細的“滯澀感”再次浮現,並且……似乎在緩慢增強。
    李靖的心漸漸提了起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尤其是在經曆了之前種種之後。他伏低身子,將大半張臉掩在垛牆之後,隻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如同融入黑暗的石像,全力催動著那份超常的感知,投向直覺指引的東北方向。
    起初,那裏隻有一片混沌的黑暗與風沙。
    但漸漸地,他注意到了不同。
    地平線的盡頭,那片原本應該與夜空融為一體的黑暗,似乎……在動。不是雲層的移動,也不是尋常風沙的流轉。那是一種更加沉重、更加磅礴的湧動。一片巨大的、昏黃色的塵幕,正從極遠之處緩緩揚起,如同沉睡的巨獸開始翻身,攪動了覆蓋在它身上的沙土。
    那不是沙暴。
    李靖的瞳孔微微收縮。他見過真正的沙暴,那是天地之威,狂暴而混亂,鋪天蓋地,毫無規律可言。而眼前這片塵幕,其揚起的形態……過於整齊,過於有目的性。它並非肆意擴散,而是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約束著,保持著一種相對凝聚的、向前推進的態勢。在那塵幕之下,隱約可見無數細密的、如同蟻群般的黑點在移動,連綿不絕,仿佛沒有盡頭。
    更讓他心頭寒氣直冒的是,在那片龐大塵幕的某些區域,氣流的運動軌跡呈現出一種極其怪異的、違背常理的螺旋或停滯,仿佛有某種力量在強行操控著風與沙,為其所用。
    大隊騎兵!而且是規模遠超以往任何一次的數量!
    並且,其中混雜著……能操控風沙的詭異力量!與昨夜那黑沙陰影,與那“歸墟”之力,同源而異象!
    沒有絲毫猶豫,李靖猛地挺直身軀,一把抓過身旁懸掛的、用來示警的硬木槌,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敲擊在懸掛在瞭望台中央的那口青銅警鍾之上!
    “鐺——!!!”
    “鐺——!!!”
    “鐺——!!!”
    沉重、急促、穿透力極強的鍾聲,驟然撕裂了烽燧夜的沉寂,如同瀕死之人的最後呐喊,瞬間傳遍了烽燧的每一個角落!
    一聲,兩聲,三聲!連綿不絕!
    這是最高級別的敵襲警報!
    幾乎在鍾聲響起的同時,下方烽燧內部立刻傳來了巨大的騷動。腳步聲、兵器碰撞聲、驚疑問詢聲、隊正聲嘶力竭的吼叫聲混雜在一起。
    “敵襲!全體戒備!上牆!快!”
    “弓箭手上垛口!滾木礌石就位!”
    “檢查烽火!準備點燃狼煙!”
    李靖沒有停止敲鍾,他的目光依舊死死盯著東北方向。在他的注視下,那片龐大的塵幕推進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些,那無形的壓迫感如同實質的海嘯,隔著遙遠的距離,已然拍打在了烽燧每一個戍卒的心頭。
    很快,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沿著階梯衝了上來。隊正第一個衝上瞭望台,他甚至連皮甲都未完全係好,臉上還帶著被驚醒的惺忪,但眼神已經恢複了慣有的銳利和凝重。
    “何處?規模?”隊正衝到垛口邊,急促地問道,聲音因為之前的吼叫而有些嘶啞。
    李靖停下敲鍾,伸手指向東北方向,語氣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確定:“東北,約二十裏外。塵幕遮天,非是沙暴,其形凝聚,下有無數騎影,數量……恐不下數千,甚至更多!”他頓了頓,補充了最關鍵的一句,“隊正,那塵幕軌跡有異,非是自然之風,其中定有……能操控風沙的詭異力量隨行!”
    隊正順著李靖所指的方向極目遠眺。他的目力不如李靖,在昏暗的光線下,隻能看到遠方天地交界處一片異常的昏黃與模糊的湧動,無法看清細節。但他相信李靖的判斷。這個年輕人,已經用他一次次不可思議的表現,證明了他的特殊。
    隊正猛地回頭,深深看了李靖一眼。那眼神極其複雜,有對嚴峻局勢的沉重,有對李靖及時預警的讚許,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在看待一個無法掌控的變數時的審慎與隱隱的倚重。
    “你小子,眼力勁兒不錯。”隊正的聲音不高,卻重重地落在李靖心上。這是隊正首次如此明確地流露出對他的看重,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這份看重意味著更重的責任。
    隊正不再多言,轉身朝著樓下怒吼,聲音如同炸雷,傳遍烽燧:“確認大規模敵襲!東北方向!數千騎!有妖人隨行!最高戰備!快!快!快!”
    整個第七烽燧,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冰塊,瞬間徹底沸騰!
    所有能行動的戍卒,包括一些傷勢未愈的,全都掙紮著衝上了壘牆。箭囊被迅速分配,一支支破甲箭被抽出,搭在弓弦之上,冰冷的箭簇在跳動的火把光下閃爍著寒芒。僅有的幾張、被當做寶貝一樣珍藏的低階符籙——大多是“銳金符”、“厚土符”之類,能夠短暫強化兵器鋒利度或提供微弱防護——被鄭重地分給了隊正和幾名箭法最好的老兵。
    沉重的滾木和礌石被合力抬上垛口後的平台,堆放在觸手可及之處。負責烽火的士兵,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將浸了油脂的幹柴投入狼煙盆中,火星濺落,濃烈的、帶著特殊氣味的狼煙開始升騰,雖然在這昏暗的夜裏,可見度大打折扣,但這已是他們向後方傳遞訊息的唯一方式。
    張凡擠到李靖身邊,臉色有些發白,握著橫刀的手因為用力而骨節突出,他咽了口唾沫,低聲道:“靖哥兒,這次……這次好像不一樣。比上次,人多太多了……還有那鬼東西……”
    李靖點了點頭,目光依舊望著遠方。那龐大的塵幕如同死亡的陰影,正在以一種穩定的、無可阻擋的速度,向著烽燧蔓延。風中的“滯澀感”越來越強,甚至開始隱隱幹擾到他體內虛無之力的自然流轉,帶來一種輕微的、令人心煩意亂的阻塞感。
    “還記得兵法雲麽?”李靖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奇異地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
    張凡愣了一下,隨即用力點頭,眼神中的慌亂似乎被這句話驅散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被逼到絕境的狠厲:“記得!媽的,橫豎是個死,拚一個夠本,拚兩個賺了!”
    壘牆上,沒有人說話。隻有粗重的呼吸聲,兵器與甲胄摩擦的細碎聲響,以及火焰燃燒的劈啪聲。每一張臉上,都寫滿了緊張、恐懼,以及一種在絕境中淬煉出的、與腳下烽燧共存亡的決絕。他們大多隻是普通的煉氣期修士,甚至還有未曾修煉的凡人,麵對數千精銳狼騎和未知的詭異力量,生存的希望渺茫得如同風中的殘燭。
    但沒有人退縮。
    因為身後,是家園。
    李靖能感受到身邊同伴們那悲壯而堅定的情緒。他緩緩吸了一口冰冷而帶著沙土味的空氣,體內的虛無之力似乎也感受到了這集體意誌,不再躁動,而是沉澱下來,如同冰封的火山,等待著爆發的瞬間。
    他低頭,看了一眼懷中那本《衛公兵法》隱約的輪廓。
    然後,他抬起頭,望向那如同潮水般湧來的、蘊含著毀滅與“歸墟”的黑暗。
    手中的鐵劍,被他握得更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