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生來無根,何以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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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尋了一處背風的石壁下,升起一小堆篝火。
    火焰跳動,橘黃色的光映在二人臉上,驅散了穀中深夜的寒意,也在這片處處透著詭異的仙境裏,營造出一方小小的、安寧的孤島。
    無根生從行囊裏摸出兩個幹硬的饃饃,掰了一半遞給張雲淵,自己則拿著另一半,就著溪水小口啃著。
    張雲淵接過,默默吃著,目光卻一直落在無根生那張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臉上。
    “你的名字,很有意思。”
    張雲淵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無根生。”
    無根生啃饃的動作一頓,隨即哈哈笑了起來,笑聲在寂靜的山穀裏顯得有些空曠。
    “是吧?我也覺得挺有意思的。”
    他灌了一口水,將嘴裏的幹糧咽下,靠在身後的石壁上,雙臂枕在腦後,看著頭頂那片被峭壁切割出的、狹長的星空。
    “我出生的時候,就在一棵枯死的歪脖子樹下。”
    他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聽收養我的老道士說,我娘生下我之後,就斷了氣。他路過那裏,隻看到一個剛斷氣的女人,和一個在她懷裏哇哇大哭的嬰孩。”
    “我娘是誰,從哪兒來,沒人知道。我爹是誰,更是無從談起。”
    “老道士說,我這命格,就像那浮萍,飄到哪兒算哪兒,生來就沒有根。”
    他自嘲地笑了笑。
    “所以,他就給我取了這麽個外號。”
    無根生。
    生來無根。
    張雲淵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他能感覺到,無根生在說起這段往事時,那看似灑脫的語氣下,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深的孤寂。
    “後來我長大了些,覺得這名字不錯,索性就一直用著了。”
    無根生又拿起饃啃了一口,眼神裏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自得。
    “無根,也挺好。無牽無掛,了無牽掛,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不用被那些所謂的門派、家族、規矩給束縛住。”
    “你看這天底下,多少人想求我這份自在,還求不來呢?”
    他說著,側過頭看向張雲淵,眼中帶著一絲探尋。
    “雲淵,你說,我是不是個天生的全性?”
    張雲淵搖了搖頭。
    “你不是。”
    他的回答很幹脆。
    “哦?”無根生挑了挑眉,來了興趣,“何以見得?”
    “全性之人,大多是兩種。一種是窮凶極惡,以滿足一己私欲為樂。另一種,是憤世嫉俗,想要打破一切規矩。”
    張雲淵看著他,目光清澈。
    “你看起來,兩種都不是。”
    “你隻是在尋找一個答案。”
    無根生臉上的笑容,在聽到這句話後,慢慢地收斂了。
    他沉默了下去,轉回頭,繼續看著那堆跳動的火焰,眼神變得有些悠遠。
    半晌,他才低聲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絲複雜難明的情緒。
    “知己啊……”
    他輕聲感歎。
    “我走南闖北這麽多年,見過的人比你吃過的鹽都多。形形色色,三教九流,可沒一個人,能像你一樣,一眼就看穿我心裏藏著的東西。”
    他頓了頓,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忽然又笑了起來,隻是這次的笑容,不再那麽灑脫,反而帶著一絲暖意。
    “也罷,既然是知己,有些事,再瞞著你,就顯得我無根生不夠敞亮了。”
    他坐直了身體,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鄭重。
    “我本名,不叫無根生。”
    “我叫,馮曜。”
    “曜,光也。日月星之光,皆為曜。”
    “我那姓馮的老道士師父給我取的,他說我一生下來,就能睜眼看人,目光炯炯。”
    無根生,馮曜。
    張雲淵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無根生向外人袒露自己的真名。
    這份信任,沉甸甸的。
    “我其實算不上有什麽師承。那個馮老道經文儀軌倒是很擅長,但對練炁的手段卻是一竅不通。
    我的手段,神明靈,不是我師父教給我的,是我自己悟出來的,你信麽?”
    無根生說著,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就在這。”
    “我天生能入定,不需五心朝天,隻要我想靜下來,雜念就自動脫落。”
    “不久之後,我就發現,我得了炁。長大之後我才發現,我的炁,能把別人的炁梳理歸元。”
    無根生笑笑道:“這就是我手段的來曆。”
    張雲淵道:“不得不說,聽起來很像瞎編的。這麽驚世駭俗的手段,居然是你自己悟出來的,難以置信。”
    他頓了頓,卻正色道:“不過,我相信。”
    無根生的眼中閃過一絲感動之色。
    “還有一件事。”
    無根生看著張雲淵,眼中閃過一絲溫柔,那是一種張雲淵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近乎慈父般的柔光。
    “我常跟人說,我無根無後,了無牽掛。”
    “其實,是騙人的。”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更低了,像是在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
    “我不是真的‘無後’。”
    “我……已經有一個女兒了。”
    “今年,剛滿四歲。”
    轟。
    這個消息,如同一道驚雷,在張雲淵的心中炸響。
    他知道無根生有後人,但沒想到,他竟會在此刻,以這種方式,親口告訴自己。
    一個女兒。
    一個四歲的女兒。
    這五個字,瞬間顛覆了“無根生”這個名號所代表的一切。
    他不是真的無根。
    他有根。
    他的根,就在那個四歲的女兒身上。
    張雲淵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他明白了為什麽無根生要闖蕩江湖,要探尋那麽多秘境,要尋找所謂的“答案”。
    他或許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給他的女兒,尋找一個安身立命的未來,一個不再需要像他一樣“無根”的未來。
    他也明白了,為什麽無根生明明身在全性,卻始終與那些真正的惡徒保持著距離。
    因為他是一個父親。
    一個父親,無論如何,都會想給自己的孩子,留下一片幹淨的天空。
    “她叫什麽?”
    張雲淵輕聲問道。
    無根生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無比溫柔的笑容。
    “馮寶寶。”
    “我希望她,一輩子都能像個寶一樣,被人疼,被人愛,平平安安,快快樂樂。”
    他說著,從懷裏最貼身的地方,摸出了一塊被磨得光滑的木牌,上麵用最稚嫩的刀法,歪歪扭扭地刻著兩個字。
    寶寶。
    他用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兩個字,眼神裏的溫柔,幾乎要化成水。
    山穀裏的夜,更深了。
    篝火靜靜地燃燒著,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個是被整個異人界視為“邪魔外道”的全性代掌門。
    一個是被譽為正道魁首的天師府關門弟子。
    在這一刻,所有的身份、立場、門派之別,都已不再重要。
    他們隻是兩個在這亂世之中,偶然相遇,並願意向對方敞開心扉的,孤獨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