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沈明月是個怎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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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月是個怎樣的人?
在帶著濃重鄉音的敘述中,她的形象逐漸被拚湊。
高中老師眼裏,她是個不愛說話,有點孤僻,但特別刻苦的乖學生,一心埋頭讀書,成績一直拔尖。
而在初中老師模糊的記憶裏,印象也差不多。
“也是個悶葫蘆,除了……哦,除了好像跟當時學校裏兩個不太學好的人走得近點,其他就沒什麽可說的了。”
老教師咂咂嘴,末了又補充道,“那兩個人初中一畢業就結婚生孩子了,現在也不知道在哪兒混,還好當初沒影響到她。”
“初中?”
陸雲征捕捉到畢業結婚四個關鍵詞,眉頭倏地蹙了一下,眸色深沉,卻是半點情緒都看不出來。
“是啊,初中。”
老教師肯定地點點頭,對陸雲征那一瞬間的詫異不以為意,反而帶著些見怪不怪的豁達,笑了笑。
“這種事,在我們這兒不稀奇,很多娃子念不下書,青春期就去談朋友,然後早早就不讀了,結婚、生孩子、出去打工,都是這麽個路子。”
“能像沈明月那樣一直讀上去,還考到京北去的,那是真沒幾個。”
陸雲征沉默地聽著,目光掃過眼前斑駁的校牆,坑窪的操場,以及遠處層層起伏的山巒。
這裏是真正的底層,教育資源匱乏,學習氛圍稀薄,青春期的春心萌動,都能算是人生的一大劫難。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一個心誌不堅的孩子,太容易隨波逐流,被環境同化,早早結婚,重複父輩的命運。
而沈明月,就那麽一步步,從這樣一片貧瘠落後的土地裏,走到京北,走到他麵前。
剛準備辭別,辦公室的門被哐當一聲推開。
一個年紀稍輕男教師走了進來,懷裏抱著一堆沉甸甸的東西,叮當作響。
打開後,全是器械。
砍刀,鋼棍,甚至還有一把自製土槍。
辦公室裏其他老師似乎見怪不怪,有人調侃道:“龍老師,又去宿舍繳械了?這次是哪幫小崽子?”
那位龍老師把懷裏那堆凶器沒好氣地扔在角落的空桌子上,發出沉重的撞擊聲。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用本地話罵罵咧咧。
“還能有哪幫?就妖猴那幾個無法無天的,一群年紀輕輕,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整天嚎著什麽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打起架來是真不要命,我看呐,金三角都沒我們這兒亂。”
陸雲征的目光凝固在那一把自製土槍上,瞳孔微縮。
這到底是學校還是黑幫?
之前那位老教師歎了口氣,用帶著口音的普通話對陸雲征解釋道:“唉,讓您見笑了,我們這兒民風彪悍,年輕人火氣旺,兩邊起了衝突,不死一個不算完。”
指了指那堆器械,“現在算好了,前幾年市裏火拚,為了個女生,兩邊手持土槍對噴,那砍刀上也大多都抹了油,縫針都難縫,苗(毒)得很呐。”
“我能看看嗎?”陸雲征問。
老教師看了一眼,隨意擺手:“可以,沒問題,小心點別走火就行。”
陸雲征走上前,小心地拿起那把土槍。
入手沉甸甸的,粗糙的鐵管和木質槍托上甚至能看到手工打磨的痕跡,扳機機構簡陋得讓人無言。
熟練地拆卸檢查,接著組裝,模擬了一下擊發動作,沉聲評價道。
“填的是鐵砂,這東西近距離打出去,就是一片,殺傷範圍大,雖然穿透力不如製式子彈,但威力絕對足夠。”
老教師點點頭,說:“對,這邊要麽裝鐵砂,要麽裝鋼珠。”
陸雲征將土槍放回原處,向老教師道謝,轉身離開。
剛走出教學樓,手機傳來一條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滑動。
那是一張畢業班的合影。
一群穿著統一藍白色校服的學生擠在一起,背景是市一中教學樓。
一一掃過前排那些笑容燦爛或表情靦腆的臉,沒找到人,繼續移向後麵幾排。
在角落裏,他才看到了那個幾乎要融入背景的身影。
文科班女多男少,沈明月站在倒數第二排的邊上,穿著同樣寬大的藍白色校服,顯得身形更加單薄。
長長的,遮住了大半張臉的厚重劉海,讓其整張臉都隱在了一片陰影之下。
她微垂著腦袋,肩膀也有些內收,是一種明顯的,試圖減少自身存在感的防禦姿態。
在周圍或張揚、或青澀、或帶著畢業興奮的麵孔襯托下,她顯得格外不起眼。
如果不是照片下方列出的姓名表,對應著那個位置清晰地印著【沈明月】三個字。
陸雲征真的無法將眼前這個帶著一層灰撲撲陰鬱色的影子,與那個在京北大學裏眼神清亮,談吐從容,甚至帶著幾分傲氣的少女聯係在一起。
其實當那位高中老師用孤僻,內向形容她時,陸雲征心底是存著一絲懷疑的。
他見過沈明月,也從京北大學了解過她,明媚,耀眼,自信......
與孤僻內向絲毫不沾邊。
一個人的核心性格在青春期早期,比如十二三歲時就已大致定型,怎麽可能還會有那麽大的差別呢?
可現在,看著這張照片,加上後知後覺的感受著這片土地上彌漫的野蠻與危險,突然又意識到了什麽。
過於出眾的容貌,對一無所有的底層少女而言,不是什麽好事。
她在藏拙。
將自己打磨得毫無光澤,像一塊不起眼的石頭,湮沒在人群裏。
風吹竹林簌簌。
她說她走了很遠的路,吃了很多苦。
這一刻,具象化於眼前。
……
思緒回籠。
陸雲征抬起頭,望向眼前吊腳樓。
二樓。
她微微側身靠著窗欞,手裏百無聊賴地把玩著團扇。
午後的陽光勾勒出纖細的脖頸和安靜的側影,目光低垂,望著樓下某處虛空。
眼神裏是尚未完全收斂的疏離與一種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沉靜,仿若整個世界的熱鬧都與她無關。
似乎有所感應,眼睫微顫,也垂眸定定向下望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隔著喧囂的人群,隔著塵土飛揚的院落,隔著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與階層鴻溝。
他站在人群底下,仰望著她,如仰望一株在懸崖峭壁上頑強生長,終於探出頭來的幽蘭。
她倚在高欄樓上,俯瞰著他,似看著一個從遙遠世界闖入,帶著一身清輝的意外來客。
時間在這一刻凝固。
一眼,穿透了時光,階層,以及那背後不為人知的小心翼翼與掙紮。
萬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