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如絮，悄無聲息地覆蓋了東陽鎮郊外的小院。幾個月來，天地間似乎隻餘下這一種顏色，好在近來雪勢漸弱，隻餘細碎的雪沫子，偶爾從灰白的天幕中疏疏落落地飄下。
    林修坐在窗邊，看著洛星兒正用一塊燒熱的烙鐵，仔細地熨燙他一件半舊的青布長衫。蒸汽氤氳升起，模糊了她專注的眉眼。她總有這些細致的小習慣——衣物必須熨得平整無褶，所有的繩結都要打成精巧的花樣，連每日端上桌的糕點，都必要捏成小兔、花朵的模樣，旁邊還得配上一小碟濃稠的桂花蜜。
    她腳邊，一隻毛茸茸的黃褐色小狗正笨拙地追著自己的尾巴打轉，隨即“咚”一聲輕響，又結結實撞在了桌腿上，嗚咽一聲，委委屈屈地趴下來。林修不由失笑，這小東西是前些時日他們在鎮口撿的流浪狗，因著它走起路來總是歪歪斜斜，不是撞牆就是絆腳，便得了“撞撞”這個名字。洛星兒對它疼惜得緊，總省下自己的肉糜喂它。
    燙好了衣衫，洛星兒又將他曬幹的靴子拿來，並排整齊地放在床榻邊，鞋尖衝外，方便他一下床就能穿上。這些瑣碎的事，她日日做著，從未間斷，自然得仿佛已是經年累月的習慣。
    林修靜靜看著，心中那片因失去修為和過往殺伐而荒蕪凍土，仿佛被這細水長流的日常暖意一點點浸潤，生出柔嫩的芽來。他早已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了她那些女兒家的小心思，習慣了她帶來的、他從前人生裏從未有過的暖色與生機。
    窗外天色漸暗，他忽然開口：“星兒，今晚鎮裏來了戲班子，我們一起去聽吧。”
    洛星兒聞言，驀地抬起頭，眼眸瞬間亮了起來，像是將星辰揉碎撒入了眼底。“真的？”她放下手中的物什，幾乎要雀躍起來，嘴角彎成甜軟的弧度，“我去換身衣裳！”她像一隻被春風驚起的蝶，輕快地飛向內室。
    傍晚時分，雪暫歇了。兩人並肩走在通往鎮子的鄉間小路上。積雪在腳下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洛星兒心情極好，時而快走幾步，在前方轉過身來笑著等他，時而又蹲下身團一個小雪球，輕輕擲向路邊的枯樹，碎雪簌簌落下，映著她緋紅的頰邊。林修跟在後頭，目光始終追隨著那抹靈動的身影，眼底是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和笑意。
    戲台搭在鎮中心的空地上，兩盞氣死風燈高高掛著，投下昏黃溫暖的光域。台下已聚了不少鄉鄰，長條板凳上坐滿了人，後頭還有站著磕瓜子閑聊的。喧鬧的人聲、小販的叫賣聲、還有孩子們追逐嬉笑的聲音，混在寒冷的空氣裏，蒸騰出獨屬於塵世的熱鬧生機。
    他們尋了處稍偏但能看清戲台的位置坐下。台上鑼鼓點一響，一出《鳳求凰》便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才子佳人，琴心相挑，屏風後那驚鴻一瞥，便定了終身，那嬌養的富家女為了心上人，毅然拋卻錦衣玉食，當壚賣酒，毫無怨尤。
    戲文婉轉，唱腔纏綿。台下人看得如癡如醉。
    林修的心思卻漸漸不在戲文之上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邊人傳來的細微體溫，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皂角清香。台上演的是不畏貧寒、堅守情意，台下，他身側，正是拋卻清修、為他洗手作羹湯的她。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在他心口衝撞。他一生悲苦，自幼離家族，在修真界血雨腥風中掙紮求生，每一步都踏著荊棘與危機，強敵環伺，他不敢停，不能退，隻能逼迫自己不斷變強，不斷向前。溫情、安寧、歲月靜好……這些於他而言曾是遙遠甚至奢侈的幻夢。
    他悄然側過頭，看向洛星兒。她正看得入神，眼睫微濕，戲台上的光影在她清澈的瞳仁裏跳躍，顯得格外專注動人。或許是感受到他的注視，她也微微偏過頭來。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戲台上的悲歡離合、絲竹管弦皆化作模糊的背景。
    林修的心猛地一顫，一種前所未有的衝動攫住了他。他伸出手，在寬大袖袍的遮掩下，輕輕握住了她微涼的手指。
    洛星兒身子輕輕一顫，目光閃爍間，臉頰迅速飛起兩抹紅雲，如同醉人的胭脂。她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被林修更堅定地握住。那點細微的掙紮便消失了，她低下頭，唇角卻悄悄彎起，任由他帶著薄繭的、溫熱的手掌將她的指尖緊緊包裹。
    就在這十指交扣的瞬間，林修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與圓滿感席卷了全身。周遭的喧囂驀然遠去，隻剩下掌心傳來的、屬於另一個人的溫度和脈搏。那是一種將他從無盡殺伐與漂泊中徹底打撈起來的安穩，是一種腳踏實地的歸屬感。
    他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什麽長生大道，什麽快意恩仇，都比不上此刻掌心裏的這點溫暖。他拚殺半生，所求的，不過就是這樣一個能讓他放下所有戒備、安心與之相伴的人，不過就是這樣平凡卻觸手可及的煙火幸福。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仿佛握住了一生僅此一次的珍寶。內心有一個聲音從未如此清晰、如此渴望——
    願拋卻前塵紛擾，隻與眼前人，長相廝守，共度這平凡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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