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她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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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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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3月29日..........星期三..........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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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在受不了女生宿舍裏那些紛繁的感情糾葛,學校對要求走讀生住校的限製也越來越鬆,我決定今天回家住,東西暫時放在宿舍,萬一要求變嚴了再回學校住。於是約蔣麗琴晚上騎她的自行車一道回家。
    和蔣麗琴從認識到現在11年了。她是我小學同班同學,算是打小玩得比較好的幾個之一。我們兩家離得不遠,經常一起上下學,放假了也時常約了一起去逛街或到同學家玩。初中同校不同班,蘇小鵬逐漸取代了她的位置,但我們之間仍是相互有需要一聲招呼人就會到的那種關係。高中,我們仍然同校也是緣分。從小文靜、感性的她注定選擇了文科班,而這一選擇又反過來賦予了她更多感性、溫柔的特質。
    下晚自習後,她來叫我,敲了兩下窗,我出教室卻不見了她的人影。待我找到她時,她已淚流滿麵,哭哭啼啼地聳動著肩膀。她原本長得就清麗可人、我見猶憐,這會顫微微的雙肩襯著柔弱的身姿更有幾分現代林黛玉的風姿了。我打趣她道:“林妹妹,是哪個寶哥哥又惹你生氣了啊?!哈哈……”她並未破涕為笑,反而哭得更厲害起來。不知出了什麽事,我收起失去效力的玩笑,轉而安撫她,詢問緣由,她在抽噎的間隙擠出幾個字:“等會告訴你。”
    回家路上,我騎車載著她,經過撫平湖邊的長坡,昏黃的路燈間隔交替,照亮一截又一截的坡道,微微的湖風吹過,撩起額前的發絲,偶爾擋住眼前那或明或暗的光。她漸漸止住抽泣,娓娓道來:“語文晚自習,老師讓我們賞析詩詞,然後點人起來交流,點到我時我沒站起來,也沒應答。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了,當時腦子一片空白。我覺得我現在糟透了……”
    “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啊,我上課也經常有走神的時候,這點事老師不會在意的。”我安慰道。
    “不是,我是覺得我現在都沒什麽競爭意識了,大部分時候人比較消沉,學習也吃力,不像以前還有優勢學科,現在大家都挺厲害的。不知道我這樣下去,高考會考出個什麽結果。唉!”她歎氣道:“還不隻這一件事,最近好多事,千頭萬緒地都積累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在沉淪,變得越來越懦弱,什麽事都不敢應承,班上的活動怕耽誤學習也都推了,可成績也沒見有提高。我挺鄙視自己的,我怎麽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放寬心,不著急,平心靜氣地學,我相信努力會有回報的!”她口中的她仿佛另一個我。那種傷感、自責,卻又力不從心,我全都懂。我雖然寬慰著她,可努力學真的會有回報嗎?我並不太確定,我時常說著自己也不確信的話。
    她一路自責、哭訴,發泄內心壓抑的委屈,期待能有解脫的那一刻。說著已到我家樓下,我下車,把自行車把手遞給她,她接過把手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繼續說著:“我爸媽年紀很大的時候才生我,現在我爸身體不好,內退了,家裏就靠我媽撐著。他們實指望我能考個好大學出去,改善家裏的境況,現在看我在班裏的排名,怕是他們的願望要落空了。而且我時常放空的時候,腦子裏會出現一個人……”
    又是一個為情所困的人。某一瞬間,我真希望我的肩膀能寬闊些、偉岸些,能讓她踏實地依靠。但理智告訴我,即便有足夠紮實寬闊的肩膀,也沒什麽用,我並不是那個她能依靠的人。人在環境和自身位置發生巨大變化、力不從心時,內心會產生巨大落差,要緩解、減輕這種落差帶來的痛苦和壓抑,最好的辦法是與更痛苦、更慘的事進行對比。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拍了拍,繼續安慰她,絞盡腦汁舉例我和我知道的各種慘痛經曆,努力抽絲剝繭解開她的心結。聊了許久後,她終於舒眉露出甜甜的微笑騎車告辭,我也如釋重負,上樓,開門。
    回到家,媽媽問:“怎麽回來得這麽晚?”
    我照實說:“蔣麗琴有點事,跟她聊了會。”
    “她有什麽事?”媽媽繼續問。我怕她多想,又牽扯出別的什麽事來,便避而不答。
    “她現在成績怎麽樣?”媽媽再次發問,她的腦回路永遠是那樣,我討厭她動不動一上來就問我身邊同學朋友的成績,這讓我感覺她在潛意識裏歧視成績差的人,而我有一天可能也會成為那個被她歧視的人。
    “你問她成績幹嘛?我們就是聊聊學習的事,她有點困惑。”我不想跟她說太仔細,含糊地回答。
    “你也不要太把你自己當‘聖人’了!你是誰啊?就能給別人解惑了啊?!”媽媽冷嘲熱諷道:“蔣麗琴這個孩子,很有點九精八怪的,心思也不用在學習上,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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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繼續嘮叨著,我討厭她用這種口氣評價我的朋友,我討厭她唯成績論的看人角度,以前小學時蔣麗琴在她嘴裏還是個踏實老實的孩子,這幾年長大了,出落得漂亮了,怎麽就變成“九精八怪”了呢?她家裏的事是她家的事,又關她什麽事呢?家裏條件不好的孩子人品就一定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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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生家庭的“三觀”極大地影響著孩子的“三觀”,即使有與原生家庭三觀完全對立的人,也終究是少數,大部分是承襲。太多父母嘴上說一套,行動中潛移默化地示範著另一套,做著各種邏輯不自洽的事。有的父母說不要求孩子拔尖,中等成績、身體健康就行,但給孩子報了很多輔導班;有的父母說希望孩子成為一個優秀的人,但給孩子包辦一切,不給他們任何試錯的機會;有的父母說希望孩子幸福快樂,但尋死覓活地幹涉孩子的工作、婚戀和生育各種大事。
    不必苛責社會上遇事冷漠的人多,見義勇為的人少;不必苛責婚戀市場勢利、看重物質;不必苛責遇校園暴力的孩子不知反抗而施暴的孩子無知猖狂。一切事情的發生,都有其根植的土壤,看看他們生活的環境,以及曾學到的、曾經曆的,那些導致事情發生的土壤才是值得苛責和改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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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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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3月30日……星期四……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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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回家看到爸爸留的字條,讓我到姥姥家吃飯,剛進姥姥家門,就聽到姥姥對媽媽的哭訴。在吃飯的空檔,大概聽明白是遠房表舅想以極低的價錢把姥姥借給他們住的那棟房子買下來,姥姥不同意,他們就三天兩頭到家裏來鬧罵。
    唉!真是人情冷暖。姥姥是姊妹裏唯一一個拿國家工資的人,經常拿錢幫扶姊妹們和她們的孩子。那個遠房表舅我是知道的,他從小就沒了父母,姥姥對他也就格外照拂。
    表舅是個手巧的人,能修理各種物件、電器,還做得一手好風箏。極輕的竹篾骨架彎成各式形狀,蒙上薄得透光的皮紙,再繪上各種活靈活現的人物或者動物,獨具特色的風箏就做好了。除了常規的燕子、老鷹、蝴蝶、蜻蜓風箏,他最得意的是幾條大龍的風箏,龍頭是單獨的一件立體物件,龍角、獠牙、龍須俱全,眼睛能迎風咕嚕咕嚕轉動,身子是一套組件,每件是一個畫著鱗片或簡單裝飾的蒙紙圓環,兩側延伸出去的竹篾頂端纏著一小撮雞毛或用針劃散了的塑料帶,二三十件連成一組,後麵加個畫著龍尾的布片,裝在一起足有個小箱子。這一套需比較大的風三四個人一起放,放上天搖頭擺尾,如飛龍在天,栩栩如生。我最喜歡的還是他送給我的“仙鶴童子”風箏——一個童子騎在仙鶴上翱翔,在學校舉辦的風箏大賽裏,它多次為我贏得過獎項。
    很小的時候我常去他家玩。他家地方不大,兩層半,每層是個三十來平米的套間,可上人的屋頂除了樓梯間頂上是搭了半層的坡屋頂,其他地方都是平台。與表舅家以樓梯間為軸對稱布局的是小姨奶奶家,樓梯間是公用的。以前去他家玩,除了看上去像作坊一樣的風箏工作台,最愛待的地方就是屋頂,和表舅和小姨奶奶家眾多的表哥表姐們在上麵打牌、乘涼,順便捉弄從樓前走過的行人。
    我五六年級後,哥哥姐姐們課業忙就再沒怎麽去過他家了。那個房子去過那麽多次,到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姥姥出錢修建的。當年曾經那麽和睦的兩家,現在竟為了房子,侄兒與姨反目,這是現實版的農夫與蛇嗎?
    “我都七十多歲了,還有幾天好日子過呢?他們如此逼我要幹嘛?!我都是半截埋在土裏的人了,活了早上,還不知道晚上是不是就‘上路’了。這樣逼我氣我,倒不如我一退休就死了的好!給他們修什麽房子?!當年管他們幹嘛?!好人不得好報啊!”姥姥紅腫著眼睛說,手上拿著衛生紙擤了下鼻涕。一向精神極好的姥姥,如今頹唐了好些,胖胖的身子矮塌了下去,兩眼無神,眼角嘴角都低垂耷拉著。看見她這樣,心頭不覺一熱,眼眶馬上濕潤了,我趕緊假裝上廁所躲去了衛生間。如此慈祥的老人,竟有人存心給她添堵,真氣病了可怎麽好。
    從廁所出來,我清清嗓子,調整聲音至正常狀態說:“到底從頭到尾怎麽回事?把賬算清不就好了?他們怎麽突然這個時候跑來鬧?”
    “幾十年的賬,不是說算清就算得清的,大人的事你別管,快吃了去上學!”媽媽打斷我的話,也堵住了我為姥姥排解的途徑。我的戰場終究還是在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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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鬧過那次之後的許多年,遠房表舅都沒跟我們和姥姥來往,房子還是照樣無償給他們住著。後來,他們隨子女搬家去了外地。前些年,遠房表舅身體不好,追思過往,覺得在他老婆的攛掇下幹過很多糊塗事,老了想來要好的親戚關係還是不能斷,便登門向姥姥道歉,想逢年過節還是有個親戚走動走動。姥姥也不計前嫌,與表舅又恢複了往來。之後一年的冬天,聽聞表舅過世了,姥姥讓媽媽去幫忙治喪。媽媽回來說他死得很慘,是夜裏沒開空調凍死的,他老婆住另一個屋不管他。第二天發現時,人已經僵了,壽衣穿不進去就簡單裹了下。治喪的事,他老婆也不管,在屋裏連一雙他的鞋都找不到,發喪時就光著腳隨隨便便給發送了,他的兒女們都在外地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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