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離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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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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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6月2日..........星期五..........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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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的雨好大,風也刮得挺猛的,今天卻又是風和日麗,陽光普照。是的,該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去年的這個時候,5月24號,我給陶然寫了張字條,然後成了好朋友,從此看他學習、看他發呆,送粽子和畫給他,各種莫名其妙地不講話、自己生氣、鬧脾氣……今年,一切如故,仍舊各種莫名其妙地不講話、鬧脾氣。唯一的變化可能是各自心裏對對方的定位,都把“好朋友”的“好”字去掉了吧!
    前幾天的一個早上,曹婉在教室裏大聲叫住了從走廊外經過的吳璿,然後風一般地跑出去,這時正在和樂為談笑著的陶然頓時收聲,立刻往窗外望去,直到她們談話結束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那呆愣愣發癡的樣子真是可笑。
    吳璿之前是六班的文藝委員,和葉培盛同班,在學校組織的一次演講賽上以一首情感真摯、感人至深的《我的媽媽》摘取演講賽的桂冠,從此在校內聲名大躁。有舞蹈功底的她在之後學校組織的各項活動中多次以舞者身份出現,專業、優美的舞姿為他們班贏得了不少榮譽。分班後,她選擇進了藝術班,還是擔任文藝委員,上次讓蔣天樂與他們班的男生爭風吃醋到打群架的女主角便是她的好閨蜜。她圓圓的臉上,長著一雙狹長的丹鳳眼,肉嘟嘟的櫻桃小嘴,雖沒她閨蜜長得驚豔脫俗,但一笑起來,眯成一條縫的彎彎月牙眼和蓬蓬肉肉的蘋果肌便能可愛萌化無數人的心。作為女生,我也覺得她的笑親和、甜膩到不行,讓人忍不住想親近。鄰家小妹甜美、易於接近的外表也為她贏得了不少男生的傾慕,這事幾乎眾所周知。
    陶然的反應讓我聯想到之前有一次我和吳璿在教室門口討論歌詠會的活動安排,我一回到座位上,他就如蜜蜂嗅到蜜似的圍了過來問她是誰,哪個班的,我們聊的什麽等等,東打聽西打聽,全是圍繞她。看來他也是她的傾慕者之一。聽說吳璿家是吳集的,和陶然同一個鎮,住得應該相隔不遠。我就不信每次放月假回家他們沒遇到過,會相互不認識。
    之後,我與陶然的交流進入冷嘲熱諷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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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6月7日……星期三……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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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上午是我期盼了很久的勞動時間,意欲把平時積攢的各種怨氣發泄到勞動中,可沒幹多久就收工了。奚萍告訴我,她覺得陶然看我的眼神很怪,像盯著獵物的狼,圍繞在四周盯著,並不上前,看久了有些瘮人。我笑笑地對奚萍說:“別太敏感了!風吹動經幡,有人說是風動,有人說是幡動,大師說是心動。一切事物如何,全在於內心如何看待,即使事物沒有任何改變,心裏想法變了事物也就換了新麵貌。對他,我沒什麽想法,就隻是朋友。”說這話時,我是何等灑脫,我心裏真的放下了嗎?
    中午,在小樟樹林,看見一個穿著洗褪色了的七八十年代粗藍布工作服的中年婦人拉著李文秀說著什麽,邊說邊抹淚。文秀低著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隻是講了許久,她就那麽低著頭站著,沒有太多的動作和語言。下午,東霞說文秀她媽來叫文秀回去,並要給她辦退學手續。這個消息並不意外,從知道文秀她爸得病後,文秀、她媽、老師和同學們,幾乎所有人都預見到可能會有這麽一天,隻是大家都不提,就隻當不會發生一樣,能多過一天是一天。文秀她爸的病據說已無醫治的必要,隻能等著不確定哪天但一定會來的那“某一天”的到來,而在此之前,為治病她家的積蓄已花得七七八八了。文秀還有個上小學的弟弟。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文秀的“某一天”比她爸的那一天來得更早。下午課間,辦完各種手續的文秀和她媽來到教室,她媽站在門口,文秀一個人進教室收拾抽屜裏的東西。她兩眼通紅,臉上的淚痕還沒徹底幹,裝好一小包要帶走的東西後她跟周圍平時玩得不錯的同學道別,大家都說要去送送她,她艱難地擠出個微笑說:“別送了,你們後麵還有課。以後我回學校來玩,你們會歡迎吧?”
    “歡迎!歡迎!”大家積極地應承著,想回報以微笑,最終笑意都凝固在僵化下垂的嘴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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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6月8日……星期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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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幾天要開始中考了,學校一如既往地被設為考場,我們照例放假。今年沒安排我來維持考場清潔,安排了高一的孩子們。藝婷最近迷上了許茹芸,聽的磁帶都是許茹芸的專輯,我也有幸接受了“芸式唱腔”的洗禮,思緒隨她空靈的氣聲飄忽,去到某個無法抵達的幻境。與她眾多淒清幽怨的歌不同,《我是你的藥》俏皮魔幻的曲風從專輯中脫穎而出,模仿其歌詞寫下這麽段r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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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我的藥》
    天氣冷暖,
    人情冷暖,
    總能讓我感冒。
    大堆藥片,
    大瓶點滴,
    看也讓我暈倒。
    一道彩虹,
    一個眼神,
    跟著一陣瘋跑,
    鼻涕滴答,
    眼淚滴答,
    足以讓人死掉。
    點滴治好感冒,
    藥片治不了心跳,
    感冒的感覺一生都忘不掉。
    相依相靠,
    治好感冒,
    隻有你是我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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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前看來,我的感冒怕是不會好了。
    下午,收到“餅子”寄來的信,收信的喜悅被信中所述的一件事抹殺殆盡:成華波在家喝農藥自殺,搶救無效身亡。看到消息,我無比震驚,震驚之餘的第一反應便是確認消息的真實性。“餅子”雖是個愛開玩笑的人,但想來他和我之間不至於拿這種事開玩笑。成華波比我大一點,但最多也才十七八啊!他初中與我和餅子同班,成績中下,不是精明的類型,是個實實在在的老實人,因為長得壯碩,常被大家稱為“傻大個”。初中畢業後,因為成績不好,去了一個鎮上的高中,繼續和餅子同校。信中沒說得多詳細,大致說這個事也是聽他的同學傳的,事情發生在成華波退學回家後不久,起因是和家裏發生了些矛盾,等家裏人發現送醫時已經晚了。好好的一個生命正值蓬勃生發的時候就這樣結束了?想來想去,由於過於震驚,我始終還是無法相信其真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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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6月12日……星期一……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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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中考三天假,除了在家寫作業,就是去蘇小鵬家打聽成華波的事。初中時和成華波關係一般,並沒太多交集,但作為第一個去世的同學,我還是很關心事情的真偽和緣由。印象中,他是個木訥不大多說話的人,在班上的存在感不強,老實的程度也隻有自己受欺負的份,很難想象他會與別人吵架,還做出如此過激的行為。事情聽說幾天了,我仍覺得不可置信。
    蘇小鵬也從其他渠道聽說了此事,道聽途說。有一種說法是他和班上一個女生談戀愛被學校開大會當眾點名批評,他態度堅決、拒不承認錯誤被學校勸退,回家後他家裏人為了要他與女生斷絕關係讓他南下去打工,他不同意,被關在屋子裏好幾天,最終喝了家裏的除草劑,到醫院搶救沒救回來。另有一種說法是他有個弟弟成績比他好,他家裏經濟條件有限,看他成績不好,他爸媽就打算讓他退學去南方打工,供他弟弟上學。據說因為某個女生鄰居,他不想去遙遠的南方打工,和家裏起了爭執,被他爸媽打罵並關在屋裏好幾天,最終喝了老鼠藥,被發現時人已經斷氣,沒去醫院搶救。也有說不是他爸媽把他關起來的,是他自己絕食,自己關的自己。還有說的確是因為一個女的,但那個女的不是同學,也不是鄰居,而是一個年紀大他很多的女人。
    各種說法,都不太真切,但各種說法都有的共通點是退學、打工、關在屋裏、服毒、有一個女的,結果都是人沒了。這些共通點經人們想象、發揮、口口相傳,能形成無數個版本的“事件經過”,真相已無從分辨。
    無論真相是什麽,結果卻是板上釘釘:就這麽,活生生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我和蘇小鵬一陣唏噓,心頭堵得慌,話卻無從說起。這就是我們活著的所在,四周看上去空空如也,卻存在諸多無形的壓力和壁壘,讓我們走在既定的軌道上,說既定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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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常在語文課本裏讀到一些文章,其中心思想被歸納為“批判了吃人的封建禮教”、“封建思想扼殺了進步思想”,乍一看覺得文章裏寫的事離我們好遙遠,都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年代了,感覺應該不會再發生唾沫星子淹死人的事了。而事實是,古老的故事換湯不換藥地以新的形式仍在我們身邊不斷上演:棒打鴛鴦、催婚、催生、人肉搜索、網絡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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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文秀退學後一共見過她兩次。一次是高三,她爸過世一段時間後,她到學校來看老同學,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穿衣打扮與在校時的學生模樣完全不同,廉價的西服襯衣套裝加皺吧的窄裙,耳朵上墜著不算太誇張的耳墜子,肩頭挎著個顏色有些豔俗的小包,完全一個社會人。另一次是又過了一年多後,大一的暑假,她結婚請了一些相熟的高中同學去她老家送她出閣。
    那天,我和孫藝婷、吳雪華、何斌、樂為他們好幾個人一起去了她家。挺偏遠的一個農村,先坐客車到鎮上,然後轉車坐了個三蹦子去她們大隊,三蹦子在路上壞了,搭上一輛路過的手扶拖拉機,在離她家比較近的地方下了拖拉機又步行了幾裏田間小路才走到。我們一行人一大早出發,快到中午時才到。她家一排三間的小土坯房是正房,拐角有一間放雜物的小矮房緊挨著茅廁,拐出的7字形正好圍出個還算寬敞的曬場,曬場上鋪滿了裹著莢的豆子,正午的陽光一曬,豆子們迫不及待地從裂開縫的莢裏蹦出來,崩到曬場的水泥地上,劈裏啪啦作響。正房的窗戶和門上貼著幾個大紅的喜字,卻沒什麽人。經打聽才知道我們來晚了,沒趕上送親,除了這個幫她家守門的親戚,其他人都送親去婆家了。她婆家倒也不遠,是同村的另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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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家親戚的陪同下,我們一行人到了她婆家,類似的一排三間的磚瓦房和曬場,曬場旁有幾棵高大的楊樹。比她家熱鬧一些,到處貼著大紅喜字,屋外的曬場上到處散落著紅鞭炮碎,在鞭炮渣上擺著四五張鋪著紅布的大圓桌,旁邊是臨時搭的爐灶和備菜區,桌上已經擺上了四碟涼菜,熱菜在陸續上桌,桌邊圍坐著吃喜酒的人,空氣裏充滿了濃重的硝煙、硫磺味。文秀穿著一身大紅色的棉質連衣裙穿梭於席間招呼客人,身邊跟著一個其貌不揚、穿著廉價黑色西服套裝的男子,衣服有些寬大,不太合身。我們跟文秀打招呼,她把我們讓進主屋的席上,調出幾個位子給我們坐,然後又匆匆去招呼別人。席麵有葷有素,有魚有肉,一共十來個菜把桌麵擠得滿滿當當,我捧著碗筷看著一桌的菜卻很難下箸,似乎還沒吃就已經飽了。看文秀忙碌的身影和周圍都不熟悉的人,我們幾個粗略吃了點飯菜便告辭返程。回程的路上,我腦子裏不斷閃現這場婚禮的細節,各種疑問和可惜不斷冒出:她這麽就把自己嫁了?之後一輩子要過的日子就是我們看到的那樣嗎?……大家也都不怎麽言語,估計和我一樣震驚於參加的第一個同學婚禮竟如此簡陋、粗放。
    再之後,聽說文秀早早地生了個兒子,老公沒做什麽正經營生,還時常喝醉酒回家打她,清醒過來又跪地認錯、痛哭流涕,家裏老人總是勸她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他認錯的份上忍忍。被打了很多次之後,她實在忍受不了他反複認錯卻並不悔改,終於鼓起勇氣提出離婚。那個男人聽說她要離婚,對她打得越發厲害起來,無論是否喝酒,想起來就對她一頓暴打。她開始帶著孩子逃離,躲到市裏、逃到省裏,然後那個男人就追到市裏或者省裏,總能找到她,找到後不是暴打就是跪地求她回家。我大學畢業前聽說她逃到了帝都,然後班上所有人都失去了她的消息。這麽多年過去了,不知她究竟有沒有成功逃離那個男人,有沒有成為班上第一個離婚的同學,又或者她是否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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