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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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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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2月17日……星期日……大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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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最後兩節課,學校安排所有畢業班到階梯教室去聽報告,內容大致是關於高考前最後的這幾個月複習、考試進度計劃安排,心理調適之類的。第二節下課鈴一響,各班人馬傾巢而出、“奉旨撒歡”,畢業班的走廊出現少有的熱鬧場景。下樓時,陶然從我身邊經過,趁亂快速塞給我一張字條,我則像接頭的秘探,把字條緊緊地攥在手裏,半天也不敢看。直到到階梯教室坐定,做報告的老師講到一半,已講得意興闌珊時,我才偷偷打開字條,像看小抄似的偷瞄,裏麵寫著:“每次放學後,我們一起下樓好嗎?放學後,你可以寫會作業,我等你。我想每天都和你呆一會,不然,我真的會悶死的。知道我前天晚上有多痛苦嗎?!聽說你有事後,我沒出去,把申請外出的條子給了霍江。一天不和你說話,我會整天都沒心思學習的。真的,答應我!”看過字條,我臉紅一陣白一陣地,想起前天。
周五晚上放學時奚萍讓我去舅舅店裏幫奚薇買雙旅遊鞋。收拾好書包往自行車棚走,陶然從後麵趕來叫住我:“你先別回去,等會江豐來了,我們一起出去玩!”
“哦,不了,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們去好好玩吧!”我沒有絲毫遲疑地拒絕了他,轉身去了自行車棚。我不是一個自由的人,不在學校又不在家的時候,我的動向要先向爸媽報備並獲得許可才行。另外還有姐姐奚萍囑托的事我得去辦。而他組的這個局,我也實在沒有出現的理由。
到舅舅店裏時,偶遇何斌、毛廣海和霍江一行人也正逛到店裏。霍江笑著跟我攀談,並借著我這個“熟人”關係,熟練地跟舅舅講價。我跟他們閑聊了會就回家了,順路與他們同行了半程。我當時就覺得霍江笑得過於燦爛了,隻是當時把這燦爛歸因於意外偶遇和有事相求,現在想來,這過分的燦爛裏可能還有一兩分陶然的緣故。
沒想到我簡單的一句拒絕讓陶然難受了兩天。攥著手裏的字條,又反複看了兩遍,我該如何是好呢?我討厭偷偷摸摸、討厭別人背後的閑言碎語,可拒絕他,他會受傷、會不安心學習,我也好不到哪裏去。裝傻回避?他似乎並不會給我這個機會。接受?我真心不想成為人們口中早戀的“靶子”。要是能把一切都忘記,回到99年5月的那天,我沒給他遞過那張紙條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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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2月18日……星期一……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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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我做了個十分真實的夢:
陶然跑到家裏來遞給我了張紙條,上麵寫著和昨天那張紙條一樣的話,我猶豫不知所措,攥著紙條在沙發上睡著了。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爸爸的盛怒吼醒,爸爸追問給我紙條那個男人是誰?我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唯唯諾諾,含糊其辭。我不清不楚的回答不僅沒讓爸爸的怒氣消失,反而讓他覺得我在刻意隱瞞,更為惱火。忽而,場景來到了郊外,江邊荒草叢生的楊樹林裏,媽媽拽著個男人從遠處朝我走來,那男人是陶然的模樣,媽媽卻讓我叫他叔叔。“這不是陶然嗎?怎麽是叔叔?這莫非是個夢?”,見他們走近,我來不及多想,趕緊把手裏緊緊攥著的紙條一口吞下肚去,並慌不擇路地逃走。回到家,碰到怒氣未消的爸爸,我把我和陶然的現狀合盤托出,想向他討個主意,爸爸卻擺出一貫“不幹涉”我、給我“自由”的姿態,說:“不要逃避事情,要麵對!但最終該怎麽選,還是由你自己抉擇。”正待我還要繼續追問時,一陣鈴聲響起。
我醒了,果然是個夢。夢中的場景可以逃避,夢可以醒,可現實還得繼續。這往往就是生活比故事殘酷的地方。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到夢裏去找尋潛意識裏的答案,卻仍舊無果。現實中的爸爸知道一樣的事之後,他還會是夢裏的態度嗎?現實中的媽媽會像夢裏那麽平靜、情緒穩定嗎?一切都未可知。
起床,趕緊收拾好,往學校奔。一出樓棟,嗬!好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地上鋪著厚厚的白色“絨毯”,每個房頂上都戴著毛茸茸的“白帽子”。雪條覆蓋在樹幹、樹葉上,把枝條壓得很低,勾勒出樹“卑微”的輪廓。天地間都充斥著刺眼的純潔的雪白,在微弱的天光映襯下,反而微微泛出些清冷的藍色來。在我做夢的一夜間,這天地已換了世界。這純潔的美麗的白色世界又是否也是夢幻呢?如果不是夢,那美麗的白雪下又掩蓋了多少醜陋與肮髒?那些能否一蓋了之?
騎車在如夢似幻的世界裏穿梭,思緒也隨之飄散。校門前昏黃柔和的燈光如同聖誕夜賣火柴的小女孩手裏捧著的火柴光,微弱無力卻也溫馨。常綠的鬆柏隱藏在雪帳子裏,在此時的天光下,隻顯出似有若無的墨色邊緣,正是那徐文長的水墨雪景“隻以淡墨勾染枝葉,罔非積雪,全體在隱約間矣”。這白色精靈光顧了室外所有你能觸及或無法觸及的角落,肆意地在各處留下飽滿的“白果”、晶瑩剔透的冰棍、蓬鬆的天然……一切都如童話般美好!可這美好也終將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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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先不去管逝去不逝去的事,約了東霞和藝婷課後去操場打雪仗,樂嗬一陣再說。在雪地裏,揀最幹淨蓬鬆的雪,在手裏捏一捏,微微滲出點水,雪球就從酥軟變硬了,就像青澀的果子分泌出透明粘稠的果膠就成熟了,像女孩流淚後就堅強了。嗖——果斷扔出去,啪——打在東霞的紅棉襖上。
“哈哈哈哈……”
“還沒開始呢!你等會!”
“嘻嘻,這哪有等的?!看招!”
“哈哈哈哈……”
我們像回到幼年一般追逐打鬧,笑聲不斷。雪白廣闊的操場,我們幾點紅色穿行、跳躍,如同熱烈的紅梅點燃了靜謐的雪原,升騰起白色的火焰,煥發出無限生機與活力。要是能一直這樣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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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間,袁英又再次提起她對元旦晚會的各種設想,我也遂了她的心意,把她的想法轉達給了藝婷。隻是最近藝婷的心思並不在元旦晚會上,而都在她與“四眼”該何去何從上。原以為他們確立關係就是大局已定,之後便會像童話或愛情小說裏寫的那樣有情人終成眷屬,幸福地生活下去。可事實是:確立關係是深度糾結拉扯的開始。
也許陷入愛情的女人都是敏感而弱智的,對對方的任何一點“異常”都要尋根溯源,當找到源頭自己不願接受時,又開始“自我欺騙”給對方找各種理由和借口。就連一向生性爽朗、達觀的藝婷也不例外。她最近總跟東霞講“四眼”的各種失約、她的各種等待,講她對“四眼”的失望,講她自己的各種妥協和變化。東霞勸她放下,畢竟分隔兩地,她還麵臨高考和各種變數,忘了他,是為她好。就如同當年我跟盧小芳反複分析選文科還是理科一樣,道理反複講了不老少,做決策的人始終猶豫不決。討論之後,藝婷總會以“忘不了他”為結,就像鄧慧蘭曾經在女生宿舍說忘不了蔣天樂一樣。
見藝婷痛苦而欲罷不能的樣子,我想起了前些天在央視看的法製宣傳“禁毒”紀錄片。講述者是一個戒毒者。他受“一日吸毒,終生吸毒”的說法影響,兩次進戒毒所戒毒都沒成功,出來沒多久就複吸了。家裏因他欠了一屁股債,他自己的身體也滿目瘡痍、每況愈下。在他妻子和母親的多次勸說下,他又重建信心,第三次進了戒毒所。這次除了藥物脫毒治療外,他還進行了一種特殊的治療——和另兩個剛進所的毒友談論吸的感受的狀態。剛開始,他很痛苦,在談論的過程中,他需要不斷克製自己想吸的欲望,經受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折磨。一段時間後,再聽別人提及那個東西時,他就不那麽痛苦了。直到出所後,有人勾引他複吸時,他能堅定地拒絕對方——他成功了。片尾,看到他與妻子熱淚相擁時,我也被深深觸動。生活中有很多東西與此相似,例如欲望、例如愛情。你沒接觸它時,能很容易對它說“不”,你接觸它和它有所類似物質交換的關係後,再說“不”就很痛苦了。
莫非人終究是精神動物?以精神控製行為和感受?看來我不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對某些東西還相信唯心論。學學那個戒毒者吧,要拒絕首先學會麵對,不能逃避,必要的時候要對自己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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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2月19日……星期二……大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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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課上講“化雪天比下雪天更冷”,果然沒錯。今天天晴了,卻未大晴,下起了大霧,濕漉漉的濕冷透徹骨髓。霧氣在綠色欄杆邊緣凝結成水滴,倒有些“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的意思,我無心傾聽“清響”,隻好奇這大冷的化雪天,水為什麽違反了物理常識沒結冰?
經曆了多場雪仗、往來車輛人群的碾壓和環衛工人的打掃,我們所能觸及的範圍內已沒什麽幹淨的白雪,不是淅瀝瀝和著塵土的泥漿,就是拉拉雜雜隨意堆在一起的汙濁雪塊。本質上都是h2o,有些能當質清高潔的竹露,有些卻隻是溝渠裏的汙濁。當然那汙濁也曾是晶瑩無暇的白雪,命運區別如此之大,是從何時開始分野?而我們這些坐在教室裏的人,是否也會和它們一樣?
大風帶著呼號衝擊著手裏的傘,我和藝婷瑟縮地擠一起,躲在傘後,去吃飯的路上遇到張小豆——由於成績很水,說話辦事不怎麽靠譜,又特別愛摻和各種事,人送外號“水痘”。她是藝婷的朋友,藝婷與“四眼”相識、相知、相戀與她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於是一路上都在聊與“四眼”有關的話題。聊著聊著,“水痘”口中意外冒出一個熟悉的名字——萬念,是我認識的那個萬念嗎?還是同名同姓?跟“水痘”核對過外貌長相、家庭背景和求學經曆後,我確定了此“萬念”即彼“萬念”。
“她呀,現在是一個人的情婦!”水痘以說評書的誇張表情和語氣對藝婷和我講道:“那個老男人是原來經常罩著‘四眼’的一個大哥,起碼比她大十幾二十歲,家裏有老婆、小孩,資產估計有四百多萬!他經常開個奔馳去接送萬念,帶她出去旅遊,給她買很多衣服,大多是裙子,不過隻有紅和黑兩種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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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痘繪聲繪色地講著萬念的八卦,有些是聽來的,有些是她親眼所見,五官滿臉飛的神情不知是想表達驚訝、羨慕還是鄙夷。藝婷對“暗門子”無比唾棄,對萬念卻以同情惋惜為主,在水痘講述的空隙歎息道:“唉!她還這麽小就那樣,也太……那個了……”這份嘴下留情不知與“男主”和“四眼”的密切關係是否有關。對於水痘的話,我通常是不大信的。因為她明明是個女生,卻時常裝出個道上大佬的做派來,擺出成年人會有的凶狠與世故,滿嘴跑火車。不知這是否是我對她的偏見。隻是她這次所言,我有幾分相信。
萬念是我小學同學,回想起與她有關的記憶,就如同翻看一本落滿灰塵的小說,遙遠、真實又虛幻。真實是因為這些實實在在地發生過,發生地與我的物理距離十分切近;虛幻則源於感覺,她與我生活在不同的圈子裏,有些東西我看不懂。
小時候,她爸媽感情不和,她一直跟姥姥住。她姥姥以撿破爛為生,住在堤腳邊的間土坯房裏。上小學時,很多同學喜歡課間跑到校門口的小賣部買零食吃,萬念偶爾手裏有點錢便會招搖地召集一群同學和她一起去小賣部買無花果、果丹皮,拱衛她去小賣部的同學會分得些零食吃。知道她家不富裕的同學開始猜測她買零食擺闊的錢是偷來的。她偷錢的傳言越傳越盛,以至於班上隻要有同學丟了錢,大家第一反應都是先懷疑她。由於從未抓到過現行,她不承認偷錢又無法合理解釋錢的來源,大家也隻能懷疑。但誰都認為這“懷疑”是事實,隻是苦於沒有證據,無法找她討要丟的錢。
有一次,一個同學交學雜費的錢丟了二十塊,到處找不到,找她理論,她自是不肯承認。於是丟錢的同學糾集了一幫人,打算放學後尾隨她到她家找她的家長理論。我是被糾集的那幫人之一。那是我第一次去她家,也是第一次見到那麽破敗、潦倒的地方被稱為“家”:大門用鎖抽屜的小搭扣扣著,門下緣早已嚴重磨損腐爛,離同樣破損腐爛的木門檻有幾指的距離。開門伴隨著吱吱呀呀的聲音,屋裏到處堆著些亂七八糟的破爛,老式的熏得烏漆嘛黑的木梁上掛著各種麻包、蛇皮袋子。地是土地,沒砌磚,牆是土牆,牆根的牆皮大多禿嚕了,露出裏麵的毛石。整個屋子最現代化的就數從房梁上甩下來的“長辮子”燈泡了。屋裏很暗,卻沒開燈。我們一群戴紅領巾的小將尾隨萬念進屋後便吵吵開了。她姥姥從陰影中出來,聽清我們的控訴後,操起手邊的笤帚就往萬念身上招呼,嘴裏罵罵咧咧道:“個小崽子騷貨!還敢偷起錢來了!你是不是還偷了老子的錢的?!”
趕得萬念到處亂竄,從屋裏跑到屋外,她哭著大喊:“我沒偷!我沒偷!錢是我爸媽給我的!”
“你爸個板板,就不是個東西,老子錢都不給,還給你錢?!”她姥姥拿著笤帚攆著她,邊打邊罵追了出去,嘴裏不斷數落她爸媽的不是:“你媽也不是個東西!把你往我這一丟,什麽都不管,自己就跑了,一分錢也不留下!你倒好,吃我的,住我的,現在還曉得偷老子的錢了……”
“我沒偷!……我沒偷!……”萬念越跑越遠,留下我們一群人在原地麵麵相覷。她姥姥沒追上她,氣喘籲籲地回來,把笤帚往牆角隨手一扔。丟錢的同學畏畏縮縮地提出要還錢的事,登時被指著鼻子罵:“哪裏來的一群小xx養的,找老子要的什麽錢?誰偷你的找誰要去!滾滾滾……”麵對老人十足的戰鬥力,我們都是十足的弱雞,挨訓後耷拉著腦袋從土坯房裏出來各回各家,錢自然也是沒要到。
略長了兩年後,萬念出落得身材纖細、高挑,有了幾分樣貌,便格外喜歡穿衣打扮起來。當然,大家對於她打扮的花銷來源也是議論紛紛。不知是講漂亮的人都愛跳舞,還是愛跳舞的人都講漂亮,她被選入了校舞蹈隊。也不知她是否真喜歡跳舞,進入舞蹈隊後,她借著舞蹈訓練的由頭,開始名正言順地曠課和講漂亮。再之後,“她沒上初中”和“她被她爸接去市裏上初中”的傳言都有。水痘證實她在市裏上初中,因為她們是初中同學,隻是水痘不確定她是否和她爸住在一起,水痘從未見過她爸送她上下學,隻偶爾見過那個老男人。
所以,對於水痘的講述,我雖有些詫然,卻並不意外。隻是不知她從何時開始,走上了這條路,莫非……某些偶然早已是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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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念小學時是否偷過錢早已成為懸而未決的公案,她是否愛那個老男人也未可得知。
不知從何時開始,“窮”和“愛美”成了原罪。無需證據和審判,大家便依此在心中判定其他罪過。我也是愛美之人,卻也曾一麵極力掩飾自己愛美的天性,一麵與大眾輿論合力把愛美的萬念默默推向深淵。
有自己的獨立判斷、不人雲亦雲、敢於站在周遭輿論的對立麵,從來都是需要勇氣的。堅持自我,也需要以理性認知和客觀判斷為前提,否則隻會是鑽牛角尖的固執和蠻幹。我用了很多年剝離各種偽裝,尋找真實的“自我”,又用了很多年去學會麵對異議、學會堅持。
未曾經曆過萬念的經曆,她的心路曆程我無法感同身受。設想:倘若我在她的處境,是否會萬念俱灰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倘若她多遇到些溫暖的、自帶陽光、能拉她一把的人,她的人生是否會有所不同?可,也許,在她生存的環境中無法生長出那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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