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年啊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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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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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月24日……星期三……雨夾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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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縣城過年期間開始“禁鞭”。除夕夜跨年沒了鞭炮的捧場,年的氛圍便冷清了很多。偶爾有一兩聲炮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可能有人想試探下禁鞭禁的程度到底有多嚴,也可能是離得近的沒禁鞭的農村在放。
蛇年了,爸爸的本命年,我攥著龍年的尾巴又一次感受了次“小龍”的憤怒和咆哮。
爺爺奶奶很早就不在了,從我記事起,絕大部分除夕晚上的團年飯都是我們一家三口在家裏吃,飯後守在電視前看央視一套的春晚。如果有沒忙活完的過年準備工作,也會趕在放春晚之前幹完。這是很多年的老傳統了。昨晚,照例吃過晚飯,收拾完餐桌椅,打開電視,調到中央一台,在茶幾上擺好果盤、瓜子花生和各種點心盤,等待春晚的開始。前麵的特別節目各種采訪時間很長,離八點還有一會,我換了換台,看看有沒有別的節目好把八點前的這段時間混過去。這一舉動立馬遭到了爸爸的製止:“哎哎哎!幹什麽呢?!好好看晚會,換什麽台啊!”
“這不是還有十幾分鍾,還沒開始嗎?我看看有沒有什麽別的好看的。”我解釋。
“這個時候能有什麽好看的?!都一樣的,換回去,換回去!”爸爸的話不容置疑,我老實地把台又調回中央一套。爸爸見我沒事幹,給我指派了烤衣服的活。
連著幾日雨雪,之前洗的衣服都沒幹,大年三十又是全家洗澡換衣服的節點,掛在屋裏的濕衣服格外多。避免初一拜年的人來看到,有礙觀瞻,三十的晚上烘衣服是件必須完成的事。我拖來炭火盆,插上電暖器,把烘衣服的架勢擺足,開始各種翻麵、烘烤,水汽蒸騰,偶爾還能聽到水滴到炭火上的呲啦聲。突然,在一滴水崩在電暖管上發出呲啦聲的同時,全屋一黑,停電了。隨即,耳邊響起了爸爸叫著我全名的咆哮,把我直接吼楞住了。是水滴在電暖管上導致短路了嗎?我趕緊摸黑到處查看,爸爸已經開門去看電閘箱。看見外麵也一片漆黑,我鬆了口氣,趕緊衝爸爸喊:“爸,是停電了,都停了!”
隨後,怒火消散了大半的爸爸給供電公司打電話詢問,確認了這一事實:“大過年的怎麽搞的,還停電了?什麽時候能來電啊?……哦哦哦,好,好……”
和媽媽不同,爸爸很少對我發脾氣。一方麵因為他很少在家,另一方麵,他大多靠眼神和表情威懾對我進行管理。自我記事起,他打我的次數一個巴掌能數完,於是每一次挨揍都能成為他拿來宣講的“經典”教育案例。無論事隔多少年,都不影響他如數家珍。最近,他對我的怒火密集程度明顯比以前高了許多,不知與他們單位最近的優化組合有沒有關係。看樣子,大概率不太順利。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小學時,在那條時而有瘋子出沒的上下學路上,我和春生時常比慘的事來。春生的慘是肉眼可見的,永遠邋遢的衣服和甩不幹淨的鼻涕。他說他媽是個後媽,時常對他打罵,也不管他的生活和學習。他會卷起袖子或褲管給我看某處傷口,說那就是他後媽的罪證。他並不缺錢,他爸給他的零花錢比我吃早飯的錢多很多,但他的錢一旦被他後媽發現,便會被沒收。所以在我永遠啃著兩毛錢的炕餅子當早飯時,他時而會闊綽地去吃一塊錢一碗的牛肉麵,在我豔羨地注視下去小賣部買跳跳糖和無花果,也時而會拮據地等我分他半個幹餅子,或在學校裏到處搜尋廢紙殼子和空瓶子拿去廢品站賣。他說的我都信,因為每一件似乎都能在他身上得到佐證。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處境和感受我也都懂,但並不覺得他比我可憐。我會跟他說:我雖是我爸媽親生的,但我也受他們虐待。我媽經常打我、掐我,還限製我的各種自由。她最經典的“招數”是掐住胳膊或大腿上的一點肉,然後旋轉。他們不給我零花錢,也不讓我吃零食,還經常說我是垃圾桶裏撿來的,說我又黑又小又醜,說我戴的耳環是牛鼻環,各種開我的玩笑。但我知道我是他們親生的,我也並不醜。我總在想如果我不是親生的他們會不會對我好一點,對我的限製少一點,等等。我編了很多很誇張的故事以顯示我比他更慘。我撒謊了,沒有人虐待我,我的零花錢毫無限製地放在客廳的抽屜裏。麵對零花錢自由地躺在抽屜裏對我妖嬈地招手,施展誘惑,不知為何,我從一開始就清楚地知道隻能對它們“say no!”。它們是釣魚執法試探我內心貪念的“餌”而已。對於春生內心的苦,我卻無比理解、感同身受,就像就像那些編造出來的虐待故事真的發生在我身上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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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分鍾後來電了,春晚繼續。
爸爸的執念除了除夕看春晚外,還有初一上墳祭祖。他的原話是:“我們家初一早上必須全員去上墳,‘下刀子’也要去!”這句話有兩個關鍵詞:一是“初一早上”,二是“全員”,也就是我爸、我媽和我,我們仨。
早上七八點,在互道“新年好”的問候中起床,看著窗外漫天飄舞的雪花和四處角落裏堆積不多的那些白,似乎有了些許“年”的味道。隻是在這樣風雨雪交加的天氣,去濕滑、泥濘又狹窄的野田梗裏祭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還來不及為艱難的祭祖之路發愁,屋裏響起了叮鈴鈴的電話鈴聲。媽媽叫我去聽電話,說是我同學。我心下狐疑:這個時候打電話來肯定是拜年的,但會是誰呢?很多年前淼淼打過一次電話拜年,有且僅有那一次。蘇小鵬、藝婷沒有這習慣,奚萍、東霞她們家沒有電話,女生裏就不太會有誰了。男生嗎?“小點子”和春生已經在放假前的最後一次通信裏互相提前拜過年了,陶然家沒有電話,史輝、莫淩波他們那種會害羞的人好像也幹不出這事,是誰呢?
“喂?哪位?”我拿起聽筒時,腦門子上還是無數個問號。
“新年好啊!新年好!”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渾厚的男中音。
“呃……”他不報出姓名,顯然是要看我能不能猜對人。我怕是很熟的人,答錯就太丟臉了,謹慎地試探道:“是樂為嗎?”
“哈哈哈哈……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嗎?”爽朗的笑聲響起,好像是猜對了。
“你怎麽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我腦子還是懵的,發問也極沒水平。其實我想知道的是在眾多同學朋友裏,為什麽給我打電話拜年的會是他。
“大過年的,拜年啊!哈哈哈哈,我是今年第一個給你拜年的吧?”他笑得有些過頭了,似乎有背後隱藏著什麽捉弄的小把戲。不過也無所謂啦,能接到他的拜年電話我也很高興,跟他隨便瞎聊起來。後來才想起,東霞放假前故意放話說過年的時候要給他打電話,好給他製造點麻煩,讓他爸媽追著他問“給他打電話的女生是誰?”看來他這是先下手為強了,哈哈。
掛上電話,果不其然,我媽就開始追問打電話的男生是誰,哪裏人,成績怎麽樣之類的,並迅速和前幾天的陶然聯係起來,問是不是同一個人。我避之不及,趕緊用上墳要準備的事轉移她的注意力。
上墳之路比預估的還要難走。凍了半宿的冰碴子化而未化,在白天逐漸回暖的溫度裏,融化的雪水浸潤田埂麵層的黃泥,水少的地方打滑,水多的地方濕陷,一腳下去能粘起厚厚一坨泥。在風口處,融化的雪水會被冷風吹凍上,反複融凍形成了無比堅硬光滑的“牛皮淩”。半米左右寬的田埂上除了隨機分布的黃泥和“牛皮淩”斑塊,還有各種未知的路障——凸凹不平的磚石塊、躺倒的枯樹枝、斷頭田埂……我們就在這樣的旅途中艱難地行進著,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謹慎落腳,然後仔細分析探查下一步的落腳之處,再拔起沾滿厚重泥巴的鞋子邁出下一步。每走幾步,都要用路邊撿的枯樹枝對負重的鞋子做下清理,可輕便不了幾步,又會繼續負重。這像極了我所能預見到的人生。
媽媽穿著高跟鞋,行走更加艱難。爸爸一邊攙扶著她,一邊指導她該怎麽走路。媽媽不服,反駁。兩人有說有笑,打情罵俏,像極了新婚的小兩口。看他們如此,我是覺得幸福的,隻是我也不會傻傻地杵在他們眼前當“電燈泡”,便仗著總質量輕、行動靈活,當起了“開路先鋒”,把他們甩在不算太遠的後麵。
走到目的地,看墳前香燭供品擺放的樣子就知道大伯家已經來過了,離開的時間也不算太長。大伯極信奉各種封建迷信,對求神、拜佛、祭祀等各種規矩和細節都有他的一套說辭。聽說,開始他迷信程度隻是一般,自打他最愛的小兒子在河裏玩水淹死後,他便信奉得幾乎癡迷、甚至癲狂了。大伯的小兒子出生後不久,他找人算命說那個兒子忌水,他便依高人指點,做了很多“化解”的離譜事情,諸如讓甲寅年出生大溪水命的大兒子到親戚家吃住,不讓小兒子吃鴨子,給小兒子改名,拿掉了把字輩裏偏旁帶水的字,四處求神拜佛,不管家裏接不接得開鍋都要去給廟裏送“香油供奉”等等。去河裏遊泳對小兒子而言自然是明令禁止的。可越是禁止,誘惑越大。小兒子上小學後,趁家裏不注意,偷偷和同學跑到江邊去玩水,結果應驗了讖語,一去永不回。之後許多年,他一直怪大兒子沒照看好弟弟,當水老虎克死了小兒子。大兒子麵對各種苛責,卻也不敢出言忤逆父親。直到近幾年,他針對大兒子的言行才和緩些。而小兒子過世後的這些年裏,他們家都是帶上最豐盛的祭品、最早來上墳祭拜的。我沒見過那個應稱為堂兄的小兒子的墳,他不在爺爺奶奶和親戚們的祖墳旁邊,說起這些往事,親戚們也都一副想講又慎言,欲說還休的樣子。
萬事怕比較。相較而言,我爸對上墳祭祖壓根不能稱為有執念,而他對我確實能稱為“像朋友一樣”寬宏放任了。這麽一想,瞬間又覺得自己活在幸福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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