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明示?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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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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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月28日……星期日……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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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藝婷媽媽和妹妹從市裏回來了,藝婷自然就回家住了。一宿的傾訴解決不了藝婷與四眼的問題,但過了一天,藝婷的情緒看起來卻好多了。她的確是個控製情緒、調整心態的高手。
按春節吃席排班,今天輪到去大伯家。一大早,爸爸的朋友打電話來約他去打牌順便在他家吃飯。媽媽不想讓爸爸去打牌,就借故讓他修門鎖、找抹布、生火盆,幹一堆事。爸爸心急火燎地幹完活要出門,又被媽媽攔住:“這放廚房的抹布,油漬麻花的,你怎麽放到臉盆架上了啊?!”
“那你拿過去一下,那邊三缺一,人都在等著我。”爸爸著急出門,邊說邊換鞋。
“等等等等,你不知道今天要去你哥家吃飯啊?!還去哪啊?!”媽媽發脾氣反問,不等爸爸回答接著絮叨:“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那個人最愛挑理了,你當小的過年不上他家門給他拜年,還指不定怎麽編排我們呢!”
“沒事,你倆去給我做代表了,一樣的。而且早上電話你也聽到了,我都答應別人了,不能不守信用!”爸爸解釋道。
“又去打牌!你們打牌就抽煙,煙熏火燎的跟熏臘肉一樣一熏就十幾個小時,上了牌桌不下來,人能受得了?!上次打牌回來都幾點了?你們那幾個人老在一起打,什麽時候不能打?再說,牌有什麽好打的,最討厭你們打牌了,不許去啊!”媽媽下令。
眼見不是一時半會能結束的論戰,爸爸脫下穿了一半的鞋走進客廳應戰:“大過年的,一大早就不讓人安生,你怎麽回事啊?!上次回來幾點了?還不是十二點以前就回來了?而且上次到現在都過了多久了?大半個月了吧?過年玩一下怎麽了?你自己不喜歡玩,還不讓別人玩,還講不講道理了?!”
“我不講道理?我還不講道理了,你是十二點之前回來的嗎?開門的時候都一點了……”媽媽奮起反擊。至此吵架大戰正式開啟,兩人“旁征博引”把之前種種能翻出來吵的事都翻出來吵了一遍,大到大伯家找各種理由請客收禮,和親戚們之間送的禮金不對等,收得多送的少,小到要洗的襪子沒放到對的盆裏,事無巨細。
時間在你來我往的爭吵中一分一秒過去,爸爸抬頭看了眼掛在牆上的掛鍾,快十一點了,理智附體,收斂心神給大伯打電話,扯了個由頭中午告假,讓媽媽和我下午去大伯家,然後不再理論,摔門而去。
下午拖到四點多媽媽和我才動身出門,到大伯家時姑媽們已經到了,坐在院子裏喝茶聊天。跟每個長輩打招呼見過禮後,我跟媽媽說:“你要不也在院子裏跟她們聊天,我去看電視?”
“你什麽你啊?!怎麽跟長輩說話的?!老是你你你的,這麽大了這點規矩都沒有?!跟長輩要說您!”大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並叫堂兄去堂屋搬椅子出來給我媽坐。
“看什麽電視啊?!天天看電視,一天天的,眼睛都看壞了!坐這旁邊陪大人們聊聊天。”媽媽否決了我看電視的請求。本想爭辯兩句,看著滿院子的長輩,為避免成為被眾人討伐的對象,我趕緊滿臉堆笑應承好好好、是是是,揀個小板凳窩在院子角落,抽空靈魂扮演乖巧人偶的角色。
大伯數落了會爸媽對我的教育不嚴,又借機陰陽了會爸爸沒到場的禮數不周,二姑媽截過話頭:“是是是,您禮數是最周到的,誰也趕不上您。誰叫人家是幺兒呢,爹媽在的時候,最疼的就是幺兒了,禮數不到也沒人怪他。再說了,爹媽再疼幺兒,這爹媽的房子不也是您住著麽?”於是老人們紛紛開始回憶,誰把院子的籬笆牆往東擴了兩米,誰壘了土坯房的山牆,誰蓋了油氈布和屋瓦,講爺爺奶奶還在的時候的那些事。
看著眼前的院子,和回憶裏討論中的事物截然不同,大姑媽感慨道:“都翻新了,原來的房子和圍牆都沒了,就院子裏這兩棵橘子樹還是爸媽在的時候栽的,那時候還是半米多高的小苗,現在都長成這麽大兩棵樹了。”
“是呢是呢,這橘子樹每年能結不少橘子,我們都吃不完,品種也好,甜得很!”大媽回應道。
“哎呦!吃不完的橘子,不管甜不甜的,每年也沒見分給我們嚐點啊!”小姑媽看不慣得了便宜還賣乖,楞懟:“老房子和院牆是沒了,但老房地基是石頭築的,壘的深,這新房在原來老房的牆腳上砌的,院子的範圍也是當年我們出力,跟隔壁爭過來的,怎麽說這房子和院子我們大家也都是有份的。”
“有什麽份啊?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大伯從廚房出來回懟小姑媽,手裏還拿著炸肉丸子的笊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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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女兒,沒有,那幺兒是兒子總該有一份吧?怎麽你獨占著呢?”二姑媽幫腔。
“他有公家的房子住,老房子他不要啊!他要我就給!”大伯說。
“得了吧,別在這說漂亮話了!你知道他愛麵子不會跟你爭,故意這麽說。我倒要看看,他真找你要的時候你會不會給?!他有公家的房子,你們單位難道沒有分房子?你怎麽不住啊?一聽說那房子還要自己出一部分錢買就搬回來了!”一向愛與大伯較真的小姑媽不依不饒,楞接老底。大伯搬出“潑出去的水不要管娘家事”的理論進行壓製,小姑媽最見不得他拿兒子女兒的身份說事,於是一場罵戰爆發。無論周圍人怎麽勸也無濟於事,小姑媽咆哮著“再也不上你家門”摔門而去,小姑爹、堂姐追著小姑媽隨後離開。
剩下的人悻悻地,不好說些什麽,但仍舊留下吃飯。好不容易熬到晚飯後,老一輩要打牌,牌桌上每家出一個才公平,於是三缺一,我爸沒來,大家便都拉著我媽打。親戚們都是能贏不能輸的主,輸了會吵架拌嘴,可誰又想自己輸呢?所以輸贏心裏都不會痛快。我媽迫於人情的壓力拗不過大家的邀請,又不想陷於跟親戚扯皮的境況,遲疑著不上牌桌。我知道她不喜歡打牌,便說有同學要找我,拉著我媽提前退場了。
走出大伯家的院門,周圍的房舍、圍牆隱退到黑暗裏,沒有蟲鳴喧囂,頭頂清亮的月光灑下,顯得冬夜越發靜了。我就是這麽喜歡夜的,安靜,自由。整條小路上隻有我和我媽不緊不慢地走著,我舒出一口氣抱怨:“在別人家真別扭,即使是親戚或熟人家裏也不自在。”
“所以要有一個自己的家!在自己家不別扭,那才是家的感覺。”我幾乎無法相信這話是從媽媽嘴裏說出來的,她會跟我聊這些?可她並沒管我的反應,邊走邊說,說爸爸的各種優點,說他當著我的麵嚴肅,背地裏會給她唱歌、講笑話、賠禮道歉,說他們年輕時的風光故事。
爸爸年輕時是宣傳隊聰明帥氣的窮小子,樂器、唱歌、樣板戲樣樣精通,個子不高也不自卑,分配到單位,很快竄了點個頭,也竄成了業務骨幹,開車、算賬、機械修理樣樣拿手。媽媽是年輕漂亮、身材好的百貨公司營業員,有穩定職業,且家庭條件比爸爸優渥很多。在買東西需要糧油布票、朋友們還在為吃飽肚子爭吵的年代,她已經能戴上手表、穿“的確良”連衣裙了。經媒人介紹,兩人一見鍾情。爸爸去杭州出差,花大半個月工資給她帶回雙珠光高跟鞋,用大半年的工資買了鑲紅寶石的金戒指給她當婚戒。百貨公司裏有什麽時髦衣裳、領帶之類的,她也會時常買給爸爸。
在媽媽的世界裏,我們家的節儉是從她第一次下崗之前開始的。她說知道自己即將失去工作、年紀輕輕沒有收入時,慌亂得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不知道日子該怎麽過下去,是爸爸安慰她、鼓勵她,給她把工作調動到爸爸所在的單位。可在我的認知裏,從我懂事起我們家就很窮。買菜要報賬記賬,買東西要努力討價還價,貴的東西不買。小學二、三年級時,爸媽每月工資兩三百,每每學校要交幾十幾百的學雜費、書本費、校服費、早餐費時媽媽都會在我麵前抱怨“又要交錢”。從小數學就好的我分分鍾把收入、支出和剩餘算得明明白白,於是沒有收入的我努力不吃零食、好好學習不交擇校讚助費也算給家裏節省開支了。看老照片時,媽媽總會炫耀表姊妹和朋友們撿她的舊裙子穿,我便知道咱家曾經也闊氣過,但那是曾經,在我出生以前,一切都與我無關。前些年,媽媽第一次下崗前後,她的焦慮、慌亂、暴躁,我是目睹和體驗過的,那些沒來由的責罵和巴掌。沒有工作不是件好事。舅舅比媽媽早下崗好幾年,他在街上開店、起早貪黑進貨、談生意,我偶爾去幫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揣摩買家的脾性和心理價位,善用各種話術和套路,的確比上班辛苦,不過有人替換的話,時間也自由。
“你也不小了,有些事你也可以知道了。你爸跟上麵主管單位談得不是很理想,這次估計我們都可能要下崗,就看什麽時候了。有了之前的經驗,到了這個年紀,又是和你爸一起,再下崗我也不怕了。”媽媽突然口氣鄭重地對我說:“不過你不用擔心,你上大學四年的學費我們已經攢下了,這個錢我們還出得起!”
優化組合和下崗的事,他們之前總對我遮遮掩掩,說“大人的事小孩別管”,今天媽媽開誠布公的話倒令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她終於拿我當大人看待了,我語氣輕快地回答:“我不擔心!就算沒錢了,你們開店我也可以去幫忙啊。做生意又不丟人?!”
“唉!你爸是不會在街上擺攤做生意的。你也不用表現得無所謂的樣子。我知道,你心思重,有些事你看起來不在乎,其實會放在心上。”媽媽的話像點穴一樣點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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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太可怕了,在媽媽麵前我是這麽淺薄容易被看穿嗎?還想掙紮下,我趕緊笑笑掩飾道:“哈哈哈哈,有嗎?沒有啊!我本來就什麽都無所謂的!有錢有有錢的活法,沒錢有沒錢的辦法。”
“哎呀,不用狡辯了,知女莫若母!你們班那個叫陶然的男生太內向了,說話做事畏畏縮縮的,像個女孩子,一點也不大方。男生就應該有男子氣概點,有責任有擔當,像你爸那樣,可他……”媽媽繼續絮叨著,不知道她的腦回路是怎麽突然跳轉到陶然身上了。剛覺得她打開心扉要跟我當朋友似的聊點以前不會聊的話題,這一腳急刹車又轉進了死胡同。我從不敢在她麵前主動提起陶然,怕說多錯多,不定哪句話就露餡了,可她今天怎麽會這麽突兀地提起他?是在點我嗎?有什麽暗示嗎?前麵講那麽多都是為了鋪墊這個話題嗎?
我不敢猜她的啞謎,也不敢跟她繼續探討任何關於陶然的話題,趕緊把話引向別的地方:“你覺得他沒男子氣概,那你覺得誰有?陳舟、樂為,或者你還見過我們班哪個男生?小點子?葉培盛?陳舟他爸媽你們還有聯係沒?”一連串問題果然起到攪混水的作用,媽媽隨便揪著問題裏她知道的內容又開始評頭論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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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月29日……星期一……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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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從晚自習開始年後補課,但白天住校的學生陸陸續續就會到校。熬過了新年的幾天假期,總算等到上課這一天。一大早趕緊起床,準備收拾收拾去學校見見許久未見的同學。正洗著頭,門鈴聲響起,媽媽的喊聲從門口傳來:“快點,你同學來找你了!”我摟起臉盆裏濕噠噠的半盆長發到客廳,透過不斷滴水的發簾看見陶然站在門口,趕緊轉身衝進衛生間用最快的速度衝幹淨洗發水,整理好頭發出來。我用眼神示意陶然有話出去說,邊拿起書包往外走邊喊道:“媽,我去學校啦!”媽媽的聲音從陽台傳來:“去看看,奚萍姊妹到學校了就叫她們上家裏來吃飯!”我應承著早已下了樓。
和陶然一路同行往學校走,路上雖沒說什麽,但內心卻無比安定,那是期待實現的踏實。很快走到校門口那條長長的坡道,往來的同學漸漸多了起來。不想被傳閑話,我稍稍加快了腳步,和陶然前後拉開兩三米的距離,不時和身邊經過的熟人打著招呼。校門口瑞生家的店儼然成了我們班在校外的專屬據點,已經聚了好些剛到校的同學,有人還沒進校放行李,有人宿舍已經收拾過了,打算借白天不上課的空檔去縣城裏逛逛街。大家相互打招呼,交換假期心得體會,還有展示新年新衣裳的,歡欣的嘈雜,好不熱鬧。
沿著校主幹道往前,迎麵碰到毛廣海和其他幾個男生。離得老遠,毛廣海就樂嗬嗬地衝我擺手打招呼:“嗨!新年好啊!”友好熱情的程度堪比多年不見的摯友,很難想象兩年前因不讓我說話,他曾高居我“不往來”黑名單榜首。我也笑著回應新年好,跟他站著閑聊了會才去教室。奚萍還沒來,東霞已經到了。見到東霞,心中的親切油然而生,才分開了一個多星期而已,卻仿佛分別了一個多世紀,有無數的話要傾訴,即使是隨意在路邊看見的一個小物件也想與她分享。想到還有一百多天將麵臨真正的離別,心中的不舍便無限擴大,再多的語言也說不盡那份不舍。
回家吃飯,爸爸不在家,媽媽在陽台織毛衣,還沒有要吃飯的意思。我拿了個橙子也在陽台坐下曬太陽,不料這一坐引發了一場“專題座談會”。媽媽定的主題內容,談的是陶然。她用一個詞形容他——萎靡不振。她的每一句話聽起來似乎都雙關有歧義,每一句話都在指向著什麽,但又都沒明說。什麽“他這人一看像個女孩子,沒見過什麽世麵,說話也沒氣魄,挑不起大梁,總喜歡逃避。”什麽“他不懂禮貌。雖說男孩子不需要太多花言巧語,但像他這樣基本的禮數都看不到的也不行。他每次來,我讓你幹活就是在給他下‘逐客令’,他還一直待著不走,連這點人情世故都不通!”什麽“你多勸勸他,叫他把心思多放在學習上,少想些別的亂七八糟的!”……類似閃爍其詞的話媽媽說了很多,為什麽這幾天媽媽總主動提起他,要跟我聊他?莫非她已經察覺到我的心思,要對我進行暗示和引導?天啊!這洞察力也太可怕了吧!我不想在她麵前做個透明人,隻順著她的話嗯嗯啊啊應承。
“以後他不會再來了吧?最好別來了!他也不想想,別人老看見他往咱家跑會怎麽想?!知道的還好,不知道的還以為……”媽媽這話不是暗示,已經是明示了吧!他來與不來,我怎麽知道,怎麽能控製?不再說什麽,我拿起小板凳進屋吃飯。吃完飯,背起書包去學校,媽媽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放學了早點回家哈!”由於我多年來的良好表現,媽媽已經很多年沒在意我放學後是否會及時回家了,現在又關心起這個來,明顯是對我不放心了。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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