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歲生辰的碎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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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呯~!!”
    蘭州的七月,熱浪像化不開的糖漿,黏在莫家老宅的青磚牆上,連院子裏的石榴樹都耷拉著葉子,沒了往日的精神。
    可比起室外的燥熱,客廳裏的氣氛卻冷得像冰窖,連吊扇轉動的聲音都透著壓抑的滯澀。
    “騙子,都是騙子!”
    莫婭紗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膝蓋被散落的青瓷碎渣硌得生疼,細小的瓷片劃破了淺灰色的褲管,滲出血珠,混著地上的茶水,在裙擺下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她今年剛滿七歲,今天本該是她的生辰——
    清晨天還沒亮,母親蘇婉蘭就偷偷在她枕頭邊放了個紅布包,裏麵裹著個溫熱的煮雞蛋,還塞了塊水果糖,說“紗紗七歲了,要像小樹苗一樣,平平安安長大大”。
    可現在,那塊水果糖還在口袋裏化了一半,黏在指尖,她的心卻像被扔進了冰水裏,凍得發顫。
    “爺……!”
    客廳正中央,她的父母、三個姐姐,連同她自己,五個人整整齊齊地跪著,像一排被霜打蔫的禾苗。
    “閉嘴,我不想聽到你說話!”
    沙發上,爺爺莫振山鐵青著臉,手裏的龍頭拐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悶響。
    還時不時的用茶幾上的茶杯扔像他們一家,每一聲都像敲在莫家人的心上,震得人耳膜發疼。
    奶奶趙蘭芝坐在一旁的單人沙發上,眼睛紅腫得像核桃,臉色卻蒼白如紙,顯然是剛哭過,可看向蘇婉蘭的眼神裏,卻淬著怨毒的冰碴,像要把人洞穿。
    “滾!都給我滾出這個家!”莫振山終於忍無可忍,怒吼聲像炸雷一樣在客廳裏炸開。
    拐杖再次狠狠砸向地麵,震得茶幾上的玻璃杯都跟著搖晃,杯沿的茶水濺出來,又添了幾片新的瓷渣,“我莫家怎麽就出了你這麽個撒謊精!
    為了個丫頭片子,竟然騙了我七年!七年啊!”
    蘇婉蘭的肩膀抖得更厲害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地麵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隻能發出細碎的嗚咽聲,像被掐住喉嚨的小獸。
    最後還是莫刑天拉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冰涼,指節泛白,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爸,媽,是我錯了,您別生氣,要怪就怪我一個人,別為難婉蘭和孩子們。”
    “怪你?”趙蘭芝終於開口,聲音帶著哭腔,卻字字尖銳,像淬了毒的針,“莫刑天,你有什麽臉說這話!
    我和你爸盼孫子盼了多少年?
    你倒好,連生四個丫頭片子還不夠,竟然把最小的這個偽裝成男孩,騙我們說這是莫家的根!
    你對得起莫家列祖列宗嗎?你對得起我和你爸這些年的付出嗎?”
    莫婭紗偷偷抬起頭,眼角的餘光掃過奶奶。
    她記得,以前奶奶雖然也不喜歡大姐莫婭汐的文靜、二姐莫婭茸的愛唱愛跳、三姐莫婭楠的倔強,可對“莫婭笙”——也就是她偽裝的男孩身份,還算溫和。
    過年的時候會給她塞紅包,把家裏最好的桂花糕留著給她,還會拉著她的手,在鎮上的鋪子轉,跟人炫耀“這是我莫家的長孫,將來要繼承家業的”。
    可就在今天下午,她去二樓洗手間的時候,奶奶突然從樓梯拐角跟了過來,一把推開洗手間的門,伸手就掀開了她的褲腰——
    那一瞬間,奶奶的臉色從驚訝變成憤怒,再到絕望,最後直挺挺地往後倒下去,撞在門框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像塊沉重的石頭。
    她到現在都記得奶奶暈倒前看她的眼神,那眼神裏的陌生和厭惡,像一把小刀子,一下下割著她的心口,疼得她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是女孩就錯了?
    為什麽爸爸媽媽要讓她穿男孩的衣服,剪短短的頭發,連說話都要刻意壓低聲音,裝作粗啞的語氣?
    為什麽奶奶看到她的真實性別,會那麽生氣,甚至暈過去?
    “二叔,你倒是說句話啊!”姑姑莫振梅的聲音打破了客廳的沉寂。
    她站在沙發旁,穿著一身藕粉色的連衣裙,雙手抱胸,看向跪在地上的莫刑天,眼神裏滿是幸災樂禍,“哥,你也太糊塗了!
    媽身體本來就不好,前陣子還因為高血壓住了院,你還這麽氣她,要是媽有個三長兩短,你擔得起責任嗎?”
    二叔莫振國也跟著點頭,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手指上戴著枚金戒指,在燈光下閃著刺眼的光:“哥,不是我說你,當初你非要娶蘇婉蘭,說她溫柔賢淑,能給莫家傳宗接代,結果呢?
    連個帶把的都生不出來,還想出這種歪主意欺騙爸媽!現在好了,事情敗露了,你說怎麽辦吧?
    這要是傳出去,我們莫家還怎麽抬頭做人?”
    莫刑天的頭垂得更低了,他的手指緊緊攥著褲腿,指節都泛了白,連手背的青筋都凸了起來。
    七年前,蘇婉蘭在醫院生下莫婭紗的時候,他站在產房外,看著護士懷裏那個小小的、皺巴巴的女兒,心裏又疼又急——
    他知道,爸媽要是知道這又是個女兒,肯定會逼著他跟蘇婉蘭離婚,甚至可能對這個剛出生的孩子不利。
    於是,他咬著牙,在醫院的走廊裏來回踱步了整整一夜,最後跟蘇婉蘭商量,把女兒偽裝成男孩,取名“莫婭笙”,對外宣稱這是莫家的長孫。
    這七年,他活得像個驚弓之鳥,每天都在擔心事情敗露。
    他教莫婭紗走路要抬頭挺胸,步子邁得大一些,不能像女孩那樣小碎步;教她玩彈珠、爬樹,不能碰布娃娃和花裙子;甚至不讓她吃甜膩的點心,說“男孩子要壯實,不能像丫頭片子一樣愛吃甜的”。
    蘇婉蘭更是小心翼翼,每天早上都會檢查莫婭紗的衣服有沒有破綻,把她的頭發剪得短短的,像個小和尚,還會在她說話聲音太高的時候,偷偷掐她一下,提醒她壓低聲音。
    三個姐姐也成了“幫凶”:大姐莫婭汐會幫著莫婭紗藏起她偷偷畫的小花,那些用彩色鉛筆塗的向日葵。
    都被藏在衣櫃最底層的舊盒子裏;二姐莫婭茸會把自己的玩具車分給她,還會教她怎麽組裝模型,說“這樣別人就不會懷疑你是女孩了”;
    三姐莫婭楠則會在有人欺負“莫婭笙”的時候,第一個衝上去,叉著腰跟人吵架,說“我弟弟隻有我能欺負,你們算什麽東西”。
    他們以為,隻要再熬幾年,等爸媽年紀大了,對“孫子”的執念淡了,就能慢慢讓莫婭紗做回自己。
    可他們沒想到,七年的偽裝,終究還是在莫婭紗七歲生辰這天,像脆弱的瓷器一樣,被奶奶親手打碎了。
    “怎麽辦?還能怎麽辦?”莫振山深吸一口氣,眼神冰冷地掃過跪在地上的一家人,像在看一群陌生人,“莫刑天,從今天起,你不再是莫家的人!
    你帶著你的老婆孩子,滾出莫家老宅,永遠別再回來!
    我們莫家,沒有你這樣的逆子,更沒有這樣的‘長孫’!”
    “爸!”莫刑天猛地抬起頭,眼睛通紅,裏麵布滿了血絲,“我知道錯了,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好好孝敬您和媽,我一定努力賺錢,給莫家爭光,求您別趕我們走!”
    “機會?我給過你多少次機會了?”
    莫振山冷笑一聲,聲音裏滿是失望和憤怒,“你娶蘇婉蘭,我沒反對;你生了三個丫頭片子,我也沒說什麽;可你竟然騙我,把丫頭片子當成孫子養,你這是在打我的臉!
    我莫家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給我滾!”
    他的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莫刑天的心上。
    莫刑天看著父親決絕的眼神,又看了看身邊哭得撕心裂肺的蘇婉蘭,還有三個嚇得瑟瑟發抖的女兒——
    大姐莫婭汐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不敢掉下來;二姐莫婭茸緊緊抓著蘇婉蘭的衣角,身體抖得像篩糠;三姐莫婭楠雖然站得筆直,可臉色蒼白,眼神裏滿是恐懼。
    他知道,父親的脾氣一向固執,一旦做了決定,就絕不會更改。
    “好,我們走。”
    莫刑天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扶起蘇婉蘭——
    她的腿已經跪麻了,站起來的時候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他又依次拉起三個女兒,大姐莫婭汐的膝蓋也被瓷片劃破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卻還是強撐著,幫他扶著蘇婉蘭。
    “爸,媽,從今往後,我莫刑天再也不是莫家人,您多保重。”
    莫婭紗被父親拉著,踉蹌地站起來。
    她回頭看了一眼這個生活了七年的家——客廳裏的紅木家具,牆上掛著的莫家祖訓。
    院子裏她和姐姐們一起種的小石榴樹,還有她藏在床底下的彈珠盒,一切都那麽熟悉,可現在,這裏卻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趙蘭芝看著他們一家人的背影,突然哭了起來,聲音淒厲:“莫刑天,你會後悔的!你會為你今天做的事後悔的!我們莫家不會放過你的!”
    莫刑天沒有回頭,隻是緊緊握著蘇婉蘭的手,一步步走出了莫家老宅。
    厚重的木門在他們身後“吱呀”一聲關上,像一道鴻溝,徹底隔開了他們與過去的生活。
    門外的陽光很刺眼,莫婭紗下意識地眯起眼睛,她看到門口的石獅子依舊威嚴,可此刻,卻像在嘲笑他們的狼狽。
    走出老宅的那一刻,蘇婉蘭再也忍不住,靠在莫刑天的懷裏,放聲大哭:“刑天,我們現在怎麽辦啊?
    我們去哪裏啊?我們身上沒有多少錢,孩子們還要上學……”
    莫刑天輕輕拍著她的背,聲音堅定,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婉蘭,別擔心,有我在,我不會讓你們娘幾個受苦的。
    我們離開這裏,去鎮上租個房子,重新開始。
    以後,紗紗再也不用裝成男孩了,她可以穿花裙子,玩布娃娃,做回真正的自己。”
    他低頭看向莫婭紗,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手指拂過她短短的頭發,眼神裏滿是愧疚:“紗紗,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以後,你就叫莫婭紗,是爸爸的小女兒,好不好?”
    莫婭紗看著父親泛紅的眼睛,又看了看身邊三個姐姐擔憂的眼神,用力點了點頭,小聲說:“爸爸,我不怕,隻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去哪裏都好。
    我可以不穿花裙子,也可以不玩布娃娃,隻要我們不分開。”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根細針,紮在莫刑天的心上,疼得他差點落下淚來。
    他蹲下身,緊緊抱住莫婭紗,聲音沙啞:“傻孩子,爸爸會讓你穿花裙子的,會讓你像其他女孩一樣,開開心心的。”
    那天晚上,他們一家人住在鎮上最便宜的小旅館裏。
    房間很小,隻有一張大床和一張吱呀作響的小床,牆壁上貼著泛黃的報紙,角落裏的蚊子嗡嗡地叫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黴味和劣質香皂的味道。
    蘇婉蘭給莫婭紗洗了澡,從行李箱裏翻出一件粉色的小裙子——
    這是她偷偷藏起來的,一直沒敢給莫婭紗穿,怕被莫家人發現。
    莫婭紗看著鏡子裏穿著粉色裙子的自己,頭發短短的,卻露出了女孩的模樣,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她伸手摸了摸裙子上的蕾絲花邊,柔軟的布料蹭過指尖,心裏暖暖的。
    “姐姐,你真好看。”
    三姐莫婭楠湊過來,拉著她的手,眼睛亮晶晶的,“以後我們再也不用撒謊了,真好。
    我們可以一起跳皮筋,一起去摘石榴,再也不用裝成男孩子了。”
    大姐莫婭汐點了點頭,眼神溫柔:“是啊,以後我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等我長大了,我就去打工賺錢,給你買很多很多花裙子。”
    二姐莫婭茸抱著一個舊布偶,小聲說:“我以後要教紗紗唱歌,教她跳我新學的舞。
    我們可以一起去廣場上跳舞,讓別人都知道,我有個漂亮的妹妹。”
    莫婭紗看著姐姐們,又看了看坐在床邊,正在給她們縫補衣服的父母,心裏暖暖的。
    她知道,他們雖然離開了莫家老宅,失去了以前的生活,可他們一家人還在一起,這就足夠了。
    從那天起,莫婭紗徹底告別了“莫婭笙”的身份,做回了真正的自己。
    莫刑天用這些年來他和蘇婉蘭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錢,在鎮上租了個小門麵,開了一家雜貨店。
    店麵不大,隻有十幾平米,賣些油鹽醬醋、日用百貨,生意卻還不錯,足夠維持一家人的生活。
    蘇婉蘭每天都會去店裏幫忙,記賬、整理貨物,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在莫家老宅裏,總是小心翼翼、忍氣吞聲的樣子了。
    莫婭紗漸漸忘記了在莫家老宅的委屈,她開始像其他女孩一樣,喜歡穿粉色的裙子,喜歡玩布娃娃,喜歡和姐姐們一起跳皮筋、踢毽子。
    她的成績很好,老師和同學們都很喜歡她,她甚至還在學校的文藝匯演上,和二姐莫婭茸一起表演了節目——莫婭茸唱歌,她伴舞,贏得了滿堂喝彩。
    蘇婉蘭看著女兒的變化,心裏既欣慰又愧疚。
    她常常會在晚上,等莫婭紗睡熟後,坐在床邊,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小聲說:“紗紗,對不起,都是媽媽不好,讓你受了那麽多苦。
    媽媽一定會努力,讓你以後再也不用受委屈。”
    莫刑天總是會安慰她:“婉蘭,別自責了,我們現在的日子不是很好嗎?
    孩子們健康快樂,比什麽都重要。
    等雜貨店的生意再好一點,我們就買個大點的房子,讓孩子們有自己的房間。”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轉眼間,莫婭紗已經十六歲了。
    她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身高竄到了一米六五,皮膚白皙,眉眼清秀,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會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格外動人。
    三個姐姐也都長大了:大姐莫婭汐考上了外地的師範大學,成了家裏第一個大學生;二姐莫婭茸在鎮上的文藝團做了演員,每次有演出,都會把票送給鄰居。
    讓大家去看她表演;三姐莫婭楠則跟著莫刑天打理雜貨店,成了莫刑天的得力幫手,她性格潑辣,能說會道,把店裏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