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難言之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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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廟外的風雪似乎永無止境,嗚咽著拍打門窗,試圖侵入這方勉強存留著一點溫存的狹小天地。
廟內,火光搖曳,將相擁兩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壁上,晃動不安。
沈玠那聲破碎的“對不起”和那滴滾燙的淚,如同最鋒利的針,刺破了阿梨強行冰封的心防。她能感受到他懷抱的顫抖,感受到他壓抑在胸腔裏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痛苦和後怕。
這不是偽裝。至少此刻,不是。
一直緊繃的、充滿了恨意和絕望的神經,驟然鬆弛下來,帶來的不是解脫,而是更深重的疲憊和茫然。她依舊閉著眼,沒有動彈,仿佛貪戀這片刻虛幻的溫暖,又仿佛不知該如何麵對這突如其來的、顛覆一切的真相。
然而,身體的虛弱和精神的巨大衝擊終究無法抵擋。沉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再次湧上,將她拖入了無意識的深淵。
……
再次醒來時,阿梨發現自己躺在一輛顛簸行駛的馬車裏。身上蓋著厚厚的毛毯,傷口被重新仔細地包紮過,雖然依舊疼痛,卻不再像之前那般難以忍受。
馬車內部陳設簡單卻穩固,行駛得很快,顯然是在趕路。
她艱難地支起身子,掀開車簾一角。外麵是茫茫的雪原,天色灰蒙,看不清方向。駕車的是一名陌生的北境漢子,麵容冷硬,一言不發。
“醒了?”一個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從身旁傳來。
阿梨猛地轉頭,這才發現沈玠就坐在車廂的陰影裏。
他換了一身幹淨的墨色常服,但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唇色泛著不健康的淡青,顯然內傷未愈。他的坐姿看似放鬆,實則透著一股不易察覺的僵硬,似乎在強忍著某種痛苦。
四目相對。
空氣瞬間變得凝滯而微妙。
阿梨迅速別開眼,心髒不受控製地加速跳動,之前破廟中那失控的一幕幕不受控製地回閃,讓她臉頰微微發燙,卻又被更深的困惑和戒備壓下。
“我們……這是去哪裏?”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幹澀沙啞。
“一個安全的地方。”沈玠的聲音同樣平靜,卻似乎少了幾分以往的冰冷,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小心翼翼?“靖安王雖受重創,但並未伏誅,京城和北境都不再安全。”
阿梨沉默了片刻,無數疑問在心頭翻滾,最終,她選擇了一個最直接也最殘忍的問題:“鬼哭峽……從頭到尾,都在你的計劃之中,對嗎?包括……我的作用。”
她緊緊盯著他,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沈玠的睫毛輕微顫抖了一下,避開了她的目光,看向窗外飛逝的雪景,良久,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得近乎虛無:“是,也不是。”
“計劃裏,確實需要有人去鬼哭峽引爆火藥,製造混亂,吸引注意。也確實……需要讓靖安王相信,他成功地離間了我們,讓你成為了他可以利用的棋子,從而放鬆警惕,親自現身。”
他的承認,像一把鈍刀,再次割開阿梨的心口。
但緊接著,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極其艱澀:“但我沒算到……他會用那種方式……沒算到你會……”他似乎說不下去,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放在膝上的手無意識地攥緊,指節泛白。
“我沒算到,你會真的以為……我會棄你於不顧。”他終於轉過頭,目光重新落在阿梨臉上,那裏麵翻湧著痛苦、自責,還有一種阿梨看不懂的、深沉的悲傷,“更沒算到……你會那般決絕地……撲下去。”
阿梨的心猛地一縮。
“那支響箭……”她啞聲問。
“是我看到你撲下去……慌了。”沈玠的聲音裏帶著一絲自嘲的苦笑,“什麽計劃,什麽大局……在那一刻,都不重要了。我隻知道,你不能死。”
他看著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坦誠和脆弱:“阿梨,我承認,我利用過你,欺騙過你,將你置於險境。我身負血海深仇和不得不完成的使命,這條路上注定布滿肮髒和算計……我無法辯白。”
“但是,”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清源鎮外救你,並非全是算計。將軍府中教你護你,亦非全是虛假。那些……那些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或者說不敢承認的私心……是真的。”
他的目光灼灼,帶著一種幾乎要將人燙傷的熱度:“看到你受傷時.......我會憤怒;看到你決意赴死時……會痛不欲生。”
“阿梨,我……”
就在他即將說出那個呼之欲出的字眼時,馬車猛地一個劇烈顛簸!
沈玠悶哼一聲,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下意識地捂住了腹部——那是他在爆炸中為保護阿梨而承受最重衝擊的地方。
阿梨的心瞬間被揪緊,幾乎下意識地就想上前扶他。
但她的手剛抬起一半,便硬生生頓住,強迫自己扭開了頭,冷聲道:“將軍還是先顧好自己的傷吧。這些……這些話,現在說,又有什麽意義?”
她害怕。害怕這又是另一場更高明的騙局。害怕自己一旦心軟,便會再次萬劫不複。
沈玠看著她刻意冷漠的側臉和那微微顫抖的指尖,眼底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黯然。
他緩緩靠回車廂壁,閉上眼,不再說話。
馬車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車輪碾過冰雪的單調聲響,和兩人之間那無法逾越的、由謊言、傷害和猜疑築起的高牆。
之後數日的路程,兩人再無深談。
沈玠的傷勢似乎反複得厲害,時常低燒,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阿梨雖然嘴上冷漠,卻總會在他昏睡時,默默地替他更換額上的濕巾,檢查他腹部的傷口是否裂開。
一種無言的、別扭的關心,在沉默中悄然流淌。
他們最終抵達了一處位於雪山最深處的隱秘山莊。這裏仿佛世外桃源,與世隔絕,隻有寥寥數戶人家,皆是沈玠絕對的心腹。
將沈玠安頓好後,阿梨獨自一人站在山莊外的雪坡上,望著遠處連綿的雪山,心中一片混亂。
沈玠的話,他最後的眼神,還有這一路上他毫不設防的昏睡……點點滴滴,都在衝擊著她固有的認知。
恨,似乎無法再那麽純粹。
而愛,又讓她恐懼不前。
就在她心亂如麻之際,一個清冷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聊聊嗎?”
阿梨回頭,看到秦婉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依舊是那副清冷孤傲的模樣,但眼神卻比以往複雜得多。
阿梨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眼中露出戒備。
秦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一笑,笑容裏卻帶著一絲苦澀:“放心,我不是來挑釁,也不是來宣示主權的。事實上……我和將軍,並非你想的那種關係。”
阿梨一愣。
秦婉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望著雪山,聲音平靜地響起:“我確實是北境軍舊部遺孤,但我的家族,世代效忠的並非朝廷,而是前朝皇室。將軍……他是前朝留在世上最後的血脈之一。”
這個真相,雖然阿梨早已有所猜測,但被如此直接地證實,依舊讓她心神劇震。
“複國之路,艱難無比,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將軍身上背負的東西,遠比你看得到的更多、更重。”秦婉的聲音裏帶著一種深深的無奈和……敬意,“他不得不算計,不得不冷酷,不得不將所有人都當作棋子……包括他自己。”
她轉過頭,目光銳利地看向阿梨:“包括你。”
“但他對你,是不同的。”秦婉的語氣十分肯定,“從他將你帶回府開始,我就看出了不同。他會因你的進步而暗自欣慰,會因你受傷而莫名煩躁,甚至會因為那些嬤嬤想給你說親而暗自不悅……這些情緒,在他身上是極其罕見的。”
“鬼哭峽的計劃,原本確實……更為冷酷。他最初甚至同意……在必要時,可以犧牲你,換取靖安王的絕對信任。”秦婉的話如同冰錐,刺得阿梨渾身發冷。
“但是,”
秦婉緊緊盯著她,“當他看到你真的陷入絕境,看到你那般絕望地撲向死亡時……他所有的計劃、所有的冷靜全都崩塌了。你不顧一切跳下去的那一刻,他也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甚至忘了,他自己才是那個最不能死的人。”
“阿梨姑娘,”
秦婉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波動,“將軍或許騙了你很多,利用了你很多。但他最後為你擋下的那一擊,和那句來不及說完的‘愛’,是真的。”
“他隻是……習慣了背負一切,習慣了用冰冷偽裝自己,甚至……習慣了不敢去擁有任何溫暖。因為他害怕失去,害怕他所在意的一切,最終都會因他而毀滅。”
秦婉說完,不再多言,隻是輕輕拍了拍阿梨僵硬的肩膀,轉身離開了。
留下阿梨一人,獨自站在蒼茫的雪地裏,任由秦婉的話語如同驚雷般在她腦海中反複回蕩。
前朝血脈……世代效忠……最後的溫暖……不敢擁有……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似乎終於拚接成了一個完整而殘酷的真相。
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卻不再是出於憤怒和委屈。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細節——他偶爾看著她時,那快速移開的、帶著一絲慌亂的目光;他在她受傷時,那看似不耐煩卻總是悄悄送來最好傷藥的行為;他在她表示願意誓死追隨時,那複雜難辨的眼神……
原來,那冰冷的麵具之下,藏著的是一顆同樣渴望卻又無比恐懼的心。
阿梨猛地轉身,朝著山莊內沈玠養傷的房間,快步跑去。
她的心跳得飛快,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清明。
她要去問他!
親口問他!
推開房門,沈玠正醒著,靠坐在床頭,手中拿著一封密信,眉頭緊鎖。聽到動靜,他抬起頭,看到跑得氣喘籲籲、眼眶發紅的阿梨,微微一怔。
“阿梨?怎麽了?”
阿梨站在門口,胸口劇烈起伏著,目光直直地看向他,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
“沈玠!”
“你之前在馬車上,想對我說什麽?”
“現在,說完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