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貪生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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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建炎三年的暮春,江寧城的雨下得格外冷。李清照站在西閣窗前,看護城河上浮著半片殘破的杏花瓣,突然聽見城南傳來悶雷般的撞門聲——那是金兵的投石機在叩打城門。她指尖一顫,正在臨摹的《蘭亭序》宣紙上暈開一團墨漬,像極了去年在汴京見過的、染著血的月白裙裾。
    “夫人!知府大人回來了!”丫鬟綠枝的聲音帶著哭腔,在穿堂風裏碎成幾片。李清照擱下筆,看見回廊轉角處,趙明誠正被兩個衙役架著踉蹌走來。他青緞官服沾滿泥點,腰間玉帶歪在胯骨,平日不離手的博古圖冊散了半本,露出裏麵夾著的商周玉璜,在暮色裏泛著冷光。
    “城門……城門守不住了……”趙明誠看見她,喉結滾動著想要解釋,突然一陣風卷著雨絲撲進來,吹得他肩頭的青銅爵叮當亂響——那是他上個月剛從城南古董鋪淘來的西周器物,此刻正用紅繩拴在腰間,隨著他的喘息晃出細碎的光。
    李清照沒說話,轉身走向堂屋。燭台上三根羊脂燭燒得正旺,將牆上懸掛的《清明上河圖》殘卷照得明滅不定。她記得三年前離開汴京時,趙明誠背著這卷畫跑了三裏路,鬢角的白發就是那時急出來的。可如今,他背著的不是全城百姓的安危,而是裝著青銅鼎、瓷枕、碑帖的樟木箱。
    “清照,你聽我說……”趙明誠跟著進屋,木箱“咣當”砸在青磚上,震得案頭的哥窯筆洗裏的水紋一圈圈蕩開,“金人有五萬大軍,而我們隻有兩千殘兵……連朝廷都要遷都臨安,我何苦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去換青史留名?”
    李清照猛地轉身,看見丈夫額角的冷汗混著雨水往下淌,混在眉間那道當年為護她被流寇劃傷的疤痕上,竟顯得格外刺目。“當年在淄州,你冒死衝進火場搶那方徐熙的《牡丹圖》,說‘文人護寶,雖死無憾’。如今護城守土,怎就成了無謂犧牲?”
    趙明誠的手不自覺摸向腰間的玉璜,聲音低了下去:“此一時彼一時……再說,留得青山在——”
    “留得青山在,所以要學那過江東的亭長?”李清照突然冷笑,從袖中抽出半幅殘破的《項羽本紀》拓片,“當年你我在賭書潑茶,你背《史記》‘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時,可曾想過今日?”
    燭火突然被風卷得明滅不定,趙明誠看見妻子眼中倒映的火光,比當年在青州老宅撞見流賊時還要冷。他想起上個月接到朝廷密旨,說“東南不保,可相機撤退”,想起監軍大人臨走前拍他肩膀時,袖中露出的金人式樣的玉扳指,突然梗著脖子道:“滿朝文武都在議割地賠款,連李相公都被罷了相,我一個四品知府能抗多久?你總說我貪生,可你看看這箱子裏的東西——”他踉蹌著打開木箱,青銅冰鑒折射出冷光,“這些商周重器、晉唐真跡,若毀在戰火裏,才是對祖宗文明的辜負!”
    李清照看著他像獻寶似的捧起那方她親手修複的定窯白瓷枕,枕麵上“長樂未央”的刻痕在燭光下清晰可見。三年前在建康,她為了湊錢買下這個殘枕,當了陪嫁的翡翠鐲子。此刻那溫潤的瓷麵映著趙明誠急切的臉,突然讓她想起汴京破城那日,父親抱著半箱文稿跳井前說的話:“文人之骨,不在器物,在氣節。”
    “所以你棄城而逃,是為了這些死物?”她伸手接過瓷枕,指尖撫過那道她用金粉修補的裂紋,“當年你我在歸來堂整理金石錄,說‘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原來都是空話。”
    趙明誠正要分辯,忽見李清照手腕翻轉,瓷枕“砰”地砸在青磚上。冰裂紋瓷片飛濺,有一片擦過他的手背,滲出血珠。他愣住了,那是他們夫妻最珍愛的器物,曾在無數個寒夜裏,枕著它共讀《金石錄》手稿。
    “清照!”他驚痛交加,看見妻子又抓起那卷《清明上河圖》殘卷,突然撲過去按住她的手。李清照抬頭,看見他眼中除了痛惜,竟還有一絲驚慌——不是為城池失守,而是為這些即將損毀的古董。
    “明誠,你知道我為何摔這瓷枕?”她的聲音突然輕下來,像那年在青州雪夜,教他辨認青銅器銘文時的溫柔,“因為它和你一樣,看似溫潤堅硬,實則早已裂了心。”
    窗外傳來震天的喊殺聲,不知是金兵破城,還是宋軍潰敗。趙明誠忽然聽見遠處有人喊“知府大人棄城啦”,聲音裏帶著哭腔和咒罵。他的手慢慢鬆開,看著妻子將《項羽本紀》拓片放在殘枕碎片上,火苗騰地竄起,將“不肯過江東”五個字燒得通紅。
    三日後,朝廷罷免趙明誠知興軍府事的詔書送到時,李清照正在院子裏焚燒多餘的書畫。她特意將趙明誠最愛的《集古錄》殘本留到最後,看著墨跡在火中蜷曲成灰,忽然想起他曾說“金石不朽,文脈長存”,此刻卻覺得,比金石更易朽的,是人心。
    趙明誠蜷縮在廊下的竹椅上,看妻子用銀剪挑動火堆,火星濺在她鬢角,像落了片不肯熄滅的梅花。他想起初見時,她在汴京相國寺外的茶湯鋪,用團扇遮著臉念“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那時他以為,他們會像金石般,經得住歲月磨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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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讓我去湖州待罪。”他終於開口,聲音像被火燎過的竹簡,“你……可願同去?”
    李清照沒有回頭,剪子“哢”地剪斷一幅吳道子的白描稿:“當年在烏江畔,項羽若肯過江東,或許能卷土重來。可你連回頭看一眼城池的勇氣都沒有,又何必問我願不願同去?”
    秋風起時,趙明誠獨自踏上貶謫之路。他背著的行囊裏,除了幾件舊衣,隻有半本燒剩的《金石錄》手稿,上麵還有李清照前日夜裏用朱砂寫的批注:“昔人雲‘寧可玉碎,不為瓦全’,今觀君行,竟連瓦礫都不如。”
    次年盛夏,李清照在臨安接到消息:趙明誠在湖州病卒,臨終前抱著那半本手稿,反複說“護寶護寶”,卻再沒提過江寧城的百姓,沒提過被他丟棄的官印,甚至沒提過她。
    她望著案頭新得的一方端硯,硯背刻著“守正”二字,突然想起那年在江寧城破的雨夜,她摔碎的不僅是定窯瓷枕,更是他們曾以為堅如金石的情分。原來有些東西,一旦碎了,即便用金粉修補千次,裂痕仍在,就像趙明誠腰間那方玉璜,再溫潤華美,也遮不住貪生的紋路。
    臨安的雨又落了,李清照研好墨,在素箋上寫下《夏日絕句》,筆尖在“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處頓了頓,墨點暈開,竟像極了江寧城破那日,趙明誠腰間晃動的青銅爵投下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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