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來吧,給你們留了座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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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吞沒了山巒。
整個晉西北根據地,在黑暗的掩護下,無聲地運轉起來。
後山兵工廠,平日裏震耳欲聾的敲打聲消失了。
幾十個赤著上身的漢子,借著幾盞馬燈昏暗的光,用扳手和撬棍,小心地拆卸著每一台車床和衝壓機。
王承柱的嗓子已經喊啞了,他拿著一本冊子,挨個核對零件。
“慢點!那個主軸別磕了!”
“三號車床的底座,用四號油布包好,上麵做好記號!”
拆下來的零件,被塗上一層厚厚的防鏽黃油,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再裝進一個個大木箱裏。
騾馬隊的蹄子上都包了厚布,馱著沉重的木箱,沒入更深的山林。
被服廠的院子空了。
醫院的病房空了。
風吹過空蕩蕩的營房,卷起地上的一片枯葉,打著旋兒。
趙家峪的村口,楊秀芹正指揮著最後一批老鄉撤離。
“二爺,您腿腳不好,坐這頭騾子上。”
“張家嫂子,把娃抱緊了,跟上隊伍!”
她分派給一個排的戰士,有的在前頭開路,有的在後麵殿後,將幾十個老弱婦孺護在中間。
隊伍匯入夜色,像一條涓涓細流,消失在連綿的群山之中。
獨立團的主力部隊,已經看不出軍隊的模樣。
他們換上了五花八門的衣服。
有的裹著破爛的棉襖,臉上抹著鍋底灰,手裏拄著一根木棍,混在難民的隊伍裏。
有的挑著貨郎擔子,擔子裏藏著拆開的機槍零件。
張大彪領著一營的弟兄,扮成了一夥逃荒的佃戶。
出發前,賈栩把他叫到一邊,塞給他一張手繪的地圖。
“你們走這條路,地圖上標了紅圈的地方,是鬼子偵察兵的必經之路。”
“明天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兩點之間,必須繞開黑風口,那裏會有鬼子的飛機偵察。”
張大彪把地圖貼身收好,對著賈栩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樣的隊伍,被拆分成了上百支,從上百條不同的山間小路,向著包圍圈外滲透。
他們像無數條泥鰍,滑進了日軍即將撒下的天羅地網的縫隙裏。
最後的臨時指揮部,設在一個不起眼的山洞裏。
洞裏煙霧繚繞,幾名通訊兵圍著三部電台,滿頭大汗。
電台的滴答聲,此起彼伏,構成了山洞裏唯一的聲響。
賈栩站在一張巨大的沙盤前。
沙盤上,用不同顏色的石子,標注著己方上百支小隊和鬼子先頭部隊的位置。
李雲龍在洞裏來回踱步,腳下的地麵都被他踩出了一條淺溝。
他手裏的煙卷一根接一根,煙灰掉在軍裝上都渾然不覺。
“老賈,這都一天一夜了,弟兄們都散出去了,能行嗎?”
“萬一有一支被鬼子逮住,不就全露餡了?”
趙剛坐在一旁,沒有說話。
他看著沙盤前那個年輕的參謀長,眼神複雜。
這種把整個根據地當棋子,把幾萬條人命當賭注的下法,他還是無法完全接受。
但他又不得不承認,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
賈栩沒有回頭。
他的目光,始終鎖定在沙盤上。
“命令孫德勝,他已經到河源縣外圍了,讓他把那門九二步兵炮架起來。”
“不用打縣城,對著城外的炮樓,給我打二十發炮彈。”
“打完就走,天亮前必須趕到陽泉西邊三十裏的地方。”
一名通訊兵立刻記錄,開始發報。
“是!”
賈栩拿起一根木杆,將代表孫德勝騎兵連的藍色石子,從一個位置挪到了另一個位置。
“政委,你擔心的不是沒有道理。”
賈栩的聲音傳了過來。
“所以,我們不能被動地等鬼子來發現我們。”
“我們要主動喂給他們一些東西,讓他們去看,去追。”
李雲龍停下腳步,有些疑惑。
“喂東西?喂什麽?”
“滴滴滴……”
電台又響了起來。
一名通訊兵抬起頭,聲音裏帶著一絲緊張。
“報告參謀長!三營七連報告,他們在趙家坡北側山穀,發現一支日軍偵察小隊,大約三十人,正向他們靠攏!”
洞裏的空氣瞬間凝固。
李雲龍的拳頭一下子攥緊了。
“他娘的!這麽快就撞上了?”
“命令七連,就地展開,幹掉他們!”
“不行。”
賈栩直接否決了。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
“命令七連,立刻放棄攜帶的所有輜重,留下五支三八大蓋和一百發子彈,全連從山穀西側小路撤退。”
“動作要快,要留下明顯的逃跑痕跡。”
這個命令讓李雲龍和趙剛都愣住了。
“老賈,你這是幹什麽?”
李雲龍吼道。
“還沒打就跑?還把武器彈藥留給鬼子?你瘋了?”
賈栩轉過頭,看了李雲龍一眼。
“團長,你覺得,一支三十人的鬼子偵察隊,碰上我們一個連的兵力,會怎麽做?”
李雲龍不假思索。
“那還用說?肯定是一邊打一邊跑,一邊呼叫支援!”
“沒錯。”
賈栩點了點頭。
“那如果他們發現的,不是一個連,而是一夥丟盔棄甲,連武器都不要了的潰兵呢?”
“他們會覺得,自己撞上了一條大魚。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追上來,並且上報,他們咬住了八路的主力。”
賈栩的木杆,在沙盤上輕輕一點。
“然後,我們提前埋伏在他們追擊路線上的八連,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打一個伏擊。”
“這叫‘欲擒故縱’。”
通訊兵已經把命令發了出去。
李雲龍愣在原地,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看著賈栩,感覺自己這半輩子仗都打到狗肚子裏去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半個小時後。
電台再次響起。
“報告!八連報告!已在預設陣地,全殲日軍偵察小隊,我方無一傷亡!”
李雲龍長長地吐出一口煙。
他走到賈栩身邊,拍了拍賈栩的肩膀,什麽也沒說,又走回角落裏,繼續抽煙。
隻是這一次,他踱步的頻率,明顯慢了下來。
“滴滴滴……”
“報告!一營三連急電!他們前方兩公裏處,發現日軍騎兵隊,正高速通過!”
賈栩看了一眼沙盤。
“命令三連,原地隱蔽,不要出聲。”
“滴滴滴……”
“報告!二營主力報告,7號路線被山洪衝斷,請求指示!”
賈栩的目光在地圖上一掃。
“命令二營,向西轉移五公裏,從13號備用路線滲透。”
“滴滴滴……”
一道道命令,從這個小小的山洞裏發出。
賈栩就像一個最高明的棋手,而整個晉西北,就是他的棋盤。
他的每一道指令,都精準到分鍾,精準到公裏。
他甚至能提前預判出,哪條小路會被巡邏隊封鎖,哪片樹林會有敵機經過。
趙剛坐在那裏,看著賈栩的背影。
他終於明白,賈栩說“情報來源無法透露”是什麽意思了。
這不是情報。
這是預言。
他根本不是在指揮戰鬥,他是在對照著一本已經寫好了結局的劇本,告訴每個人該怎麽演。
掃蕩開始前的最後一晚。
最後一批人員,也撤離了臨時指揮部。
山洞裏,隻剩下燒盡的燈油味和滿地的煙頭。
賈栩、李雲龍、趙剛三人,站在根據地最高的一處山坡上。
山風吹過,帶著一絲涼意。
遠處,曾經炊煙嫋嫋的村莊,此刻一片沉寂。
曾經人聲鼎沸的操場,如今空無一人。
整個根據地,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墳墓,安靜地等待著它的敵人。
一名通訊兵從山下跑了上來,氣喘籲籲。
“報告團長、政委、參謀長!”
“總部急電!”
他遞上一份電報。
李雲龍借著月光一看,電報內容很簡單。
日軍四個方向的部隊,已經全部越過封鎖線,開始向根據地腹地,發起向心突擊。
鐵壁合圍,正式開始。
李雲龍看完電報,把紙條揉成一團,扔下山崖。
他回頭,看著賈栩。
“老賈,鬼子上鉤了。”
賈栩扶了扶眼鏡,鏡片上反射著冰冷的月光。
他沒有看李雲龍,而是望著遠處黑暗中,那些正一步步走進空城的敵人。
“團長,政委。”
賈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兩人耳朵裏。
“該我們看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