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長安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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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長安落日如枚咒鏽的銅錢,嵌在城垛豁口。風穿牆磚裂縫,嗚咽不止。
    東市盡頭,曾聚天下智謠的舊書肆,隻剩歪斜攤棚。李玄微蹲在攤前,青灰長袍浸著汙水也不顧,目光死死鎖著那本紙色焦黃的書。
    扉頁古拙楷書《西遊後錄》入眼,他呼吸驟停——這字跡,與夢中反複出現的帶血筆跡,分毫不差!
    二
    【冊中殘頁】
    “……貞觀二十二年,法師自靈山歸,謁玉帝於通明殿。
    帝問:‘經已東傳,三界可永安乎?’
    法師對曰:‘舟能渡人,亦能覆人。法可度人,亦可縛人。’
    帝默然,良久,敕建‘天幕’,令神佛漸隱,使人自渡……”
    文字在此處戛然而止,斷口猙獰,
    指尖撫過《西遊後錄》泛黃的紙頁,“天幕”二字猛地撞進李玄微腦海——那是父親臨終前在硬木榻上反複刻劃的字,更是將家族推入深淵、被定為“妖言”的禍根!
    恐懼驟然從脊椎竄起,他猛翻下一頁,瞳孔驟縮——頁邊焦黑的火痕走向,竟與記憶中父親書房那場詭火的焦木紋路,分毫不差!
    這不是巧合,是烙印,是來自過去的血淋淋控訴!
    三
    “十文。”
    陰影裏的攤主眼皮耷拉,聲音幹澀。李玄微默掏十枚開元通寶,將薄冊速塞懷中貼身藏好。
    起身刹那,體內似有輕響“哢噠”。他轉身要走,老者卻再開口:“後生,這書……不算你買的。”
    李玄微腳步頓住,霍然回頭:“錢貨兩清,何出此言?”
    “是你父親,用李家滿門的血買的。他死前夜,將此書塞給我,隻說了一句——‘若我兒來此,物歸原主’。”
    寒意瞬間攫住李玄微四肢百骸。“你究竟是誰?!”他聲音發緊,手已按上腰間劍柄。
    老者卻似耗盡力氣,徹底縮回陰影,再無回應。
    疾風掃過,幾頁廢紙被掀飛,一張旋落在他腳邊。他下意識一瞥,渾身血液幾乎倒流——紙上殘缺星圖,竟與父親遺留、他研究無數日夜的半張星圖嚴絲合縫,拚成指向未知方位的詭秘完整圖案
    四
    夜讀·殺機
    太史局舊址,靈台耳室。
    燭火搖曳,映著李玄微蒼白的臉,此刻,他正讀到一行令人心悸的文字:
    “……神佛非自願歸隱,實為‘天律’所囚。
    凡人祈禱之聲,匯成鎖鏈;香火之念,鑄為牢籠。是眾生親手,將救主變成了囚徒。
    妖魔非因神退而起,實因人心自棄而生——
    他們將敬畏,稱斤論兩,換成了黃白之物。”
    燭火猛地一跳,驟然熄滅!
    黑暗瞬間灌滿了整個空間。
    “交出……書……”
    聲音沙啞扭曲,不似人聲,更像是以鈍器刮擦棺木。
    一道扭曲的黑影貼著地麵滑行而來,速度快得驚人,十指幹枯如雞爪,指甲如淬毒的彎鉤一樣閃爍著幽藍的寒光。
    李玄微拔劍!青銅短劍出鞘,帶起一抹微弱的星光——這是他李家世代傳承的星官佩劍。
    然而劍光剛亮,黑影一爪揮來,“錚”的一聲刺耳銳響,短劍竟被硬生生擊飛。
    無形的巨力瞬間纏縛上他的四肢,冰冷刺骨,帶著死亡的窒息感。
    “哢嚓!”
    左肩傳來清晰的骨裂聲,劇痛讓他眼前一黑。
    《西遊後錄》從麻痹的手中滑落,紙頁散開,在陰風中嘩啦作響。
    黑影嘶鳴,枯爪抓向散紙。
    千鈞一發,白光破空!
    “叮”的劍鳴釘死鬼爪,黑影慘嚎。白光逆臂而上,“嗤嗤”燒出黑煙,黑影抽搐炸裂。
    焦黑指骨墜地,其上鐵環內側,刻著“逆天”二字。
    五
    守卷人
    月白色的道袍在夜風中輕揚,不染塵埃。
    女子自斷牆飄下,身姿飄逸,落地無聲。她俯身輕拾散頁,動作極柔。
    “逆天盟‘蝕骨影縛’……”她目光清冷掃過李玄微扭曲的肩,聲如山澗冷泉,卻帶安定之力,“你怎惹上這群瘋狗?”
    李玄微不顧肩痛,視線死死鎖在她腰間古鞘——鞘上朱繩與獨特的“北鬥繩結”,和父親葬身火海的羅盤繩結,分毫不差!
    “你…識得李淳風?”他咬著牙問出父親之名。
    女子抬眼,眸光清冽,
    “我名,清漪。”
    她略微停頓,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重量。
    “司職‘守卷人’。”
    “亦是……你父親當年,拚盡性命也想護住的——”
    “最後一條線索。”
    李玄微猛地攥緊了那枚帶著血漬的鐵環。“我父親……他到底發現了什麽?‘天幕’究竟是什麽?!”
    清漪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袖中取出一物,遞到他眼前。
    那是半塊玉佩。
    李玄微顫抖著接過,指尖摩挲著玉佩內側熟悉的刻痕——那是他的表字“玄微”,由父親親手所刻!
    “你父親殉道前夜,將此玉佩交給我,說:‘天幕將裂,血染星軌時,尋我兒玄微。’”清漪的目光投向窗外那輪紅月“他預見的時刻,快到了。”
    廢墟內死寂無聲,連風都停止了流動。
    清漪凝視著李玄微,眼神銳利如她手中的劍:“李玄微,擺在你麵前的路,有兩條——”
    “其一,遵循你父親未竟之誌,揭開‘天幕’真相,哪怕代價是眾生皆醒後的惶惑與動蕩,亦要爭一個‘人’的自渡。”
    “其二,”她的聲音更冷了幾分,“有另一股力量,他們欲徹底撕毀‘天律’,打破一切束縛,讓神佛重臨,秩序崩塌,重歸混沌。他們認為,這才是解脫。”
    “兩條路,都需以血為引,以骨為薪。”
    “你,”她的目光如有實質,壓在他的身上,“選哪條?”
    李玄微低頭,看著自己左肩洇出的血跡,在青灰袍服上染開一朵暗紅的花。他想起父親模糊的遺容,想起那場吞噬一切的大火,想起書中“人自囚之”的判語。
    他緩緩抬起未受傷的右手,並非去接那半塊玉佩,而是猛地握住了清漪那冰冷的劍鞘!鋒利的鞘口割破他的掌心,溫熱的血順著紋路流淌而下。
    他抬起頭,眼中是燃燒的決絕與一絲近乎瘋狂的執拗:
    “我選第三條路——”
    “先點燃足夠的火焰,照亮這‘天幕’之後的所有真相!然後,讓這人間自己選擇,是繼續蒙昧,還是直視深淵!”
    清漪靜默地看著他,許久,唇角極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並非全然的笑意,更像是一種見證宿命開啟的複雜神情。
    就在這時——
    “轟隆!!!”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撕裂聲,從極高的天穹之上傳來!
    兩人同時抬頭,隻見那暗沉如鐵的天幕,竟被一隻無形巨手硬生生撕開了一道橫貫東西的慘烈缺口!缺口後麵,並非璀璨星河,而是湧動的、不祥的暗紅!
    “看,”清漪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天幕,已經開始流血了。”
    李玄微將懷中染血的書冊按得更緊,掌心的鮮血浸濕了封麵,他盯著那天空的傷口,一字一句:
    “那就看看,是它的血流得快,還是我們的燈,點得更亮。”
    真正的挑戰,此刻,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