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醫院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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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勝縣的暑氣裹著嘉陵江的潮氣,在七月中旬凝成黏膩的網。林夏拖著行李箱踏上青石板路時,鞋底粘起的泥塊裏混著根灰白色的毛發,細長堅硬,不像貓狗的。弟弟阿傑一腳踩進水窪,濺起的水花打在對麵老宅的牆根——那裏的青苔正順著磚縫往上爬,在暗紅色的磚牆上畫出蜿蜒的線,像無數條細小的蛇。
    “就是這兒了。”張桂蘭用袖子抹了把臉,汗珠砸在褪色的門環上,發出“嗒”的輕響。她掏出鑰匙時,林夏注意到她的指節泛白,鑰匙串上掛著個黃銅小鎖,形狀像隻蜷縮的嬰兒。“以前是陳大夫的診所,正經木料,冬暖夏涼。”
    推開木門的瞬間,一股混雜著福爾馬林與黴味的氣息撞進鼻腔,林夏猛地捂住嘴——那味道太熟悉了,像她去年陪媽媽去縣醫院做人流時,手術室飄出的味道。穿鬥結構的原木梁架在頭頂支棱著,木紋裏嵌著暗褐色的汙漬,阿傑踮腳摸了把,指尖蹭下點粉末,湊近聞時皺起眉頭:“像燒焦的頭發。”
    客廳的沙發套子油亮發黑,靠近扶手上的破洞時,一股死老鼠的腐臭味直衝天靈蓋。阿傑剛後退半步,後背就撞在茶幾上,玻璃台麵“哐當”響,震得桌角的鐵盒滑落在地。生鏽的鐵皮盒摔開,滾出十幾根黃黑相間的針管,針頭閃著冷光,管壁上還沾著暗紅色的結痂。
    “媽!”阿傑的聲音發顫,“這真是住人的地方?”
    張桂蘭的臉白了一瞬,彎腰去撿針管時,手指被針尖劃破,血珠滴在地板上,迅速滲進木紋裏。“老物件而已。”她把針管塞進盒裏,鐵蓋“啪”地扣上,“陳大夫退休後搬去重慶了,這些沒來得及清。”可林夏看見她轉身時,偷偷把流血的指尖往褲縫上蹭,留下道細長的血痕。
    最讓人發毛的是衛生間。牆正中貼著塊半人高的瓷磚畫,畫裏的裸女側身對著蓮蓬頭,水流從頭頂澆下來,在瓷磚上洇出模糊的水痕。詭異的是她的眼睛,明明是側顏,瞳孔卻像是被人用黑筆改過,斜斜地盯著門口。阿傑第一次進去就嚇得蹦出來,拽著林夏的胳膊喊:“姐!她的腳趾在動!你看瓷磚縫裏,有頭發絲!”
    林夏湊過去看,瓷磚的接縫處果然嵌著些灰白的毛發,和來時路上踩到的一模一樣。裸女的腳踝處有圈淺淺的紅痕,像被什麽東西勒過,水漬正順著紅痕往下淌,在牆根積成小小的水窪,泛著鐵鏽般的顏色。
    “小孩子家別亂看。”張桂蘭扯過塊藍布罩上去,布角沒扯平,露出裸女的膝蓋,那裏的瓷磚缺了個角,像被人硬生生摳掉的,邊緣還粘著點暗紅色的粉末。林夏注意到,媽媽罩布時手指在發抖,藍布上繡著的牡丹圖案,和她鑰匙串上的小鎖花紋一模一樣。
    姐弟倆住的房間大得離譜,兩張一米五的木床擺進去,還空出能再塞三張床的地方。牆角立著個掉漆的衣櫃,櫃門歪著,敞著道巴掌寬的縫,黑黢黢的,像隻半睜的眼。夜裏關了燈,能看見衣櫃縫裏透出點微光,忽明忽暗,像有人在裏麵劃火柴。林夏躺到床上時,發現床墊下有硬物硌著,伸手摸出本泛黃的筆記本,紙頁邊緣卷著,封麵上用紅筆寫著“接生記錄”。
    入住第三天,麻煩準時找上門。
    淩晨兩點零七分,林夏突然睜開眼。牆上的電子鍾秒針“滴答滴答”地走,在死寂的屋裏敲出空洞的回響。身邊的阿傑睡得正沉,口水順著嘴角淌到枕頭上,可她右耳裏像鑽進了隻蚊子,嗡嗡響了兩聲,接著就是哭聲。
    不是小孩的哭,是剛出生的嬰兒,細細的,尖尖的,像被捏住了喉嚨,“哇……哇……”的,氣若遊絲又撕心裂肺。那聲音貼著耳朵根,毛茸茸的,帶著股奶腥味,蹭得人頭皮發麻。林夏屏住呼吸,聽見哭聲裏裹著別的動靜——像女人的啜泣,又像針管裏的藥水往下滴,“嘀嗒……嘀嗒……”
    “阿傑。”她推他的胳膊,指尖碰到他後背的汗,黏糊糊的,“你聽沒聽見?”
    阿傑翻了個身,嘟囔著“別吵”,把頭埋進枕頭。嬰兒的哭聲突然大了,像在林夏耳邊炸開,震得耳膜疼。她猛地坐起來,眼睛瞪著衣櫃,那道縫裏的微光更亮了,哭聲好像就是從裏麵鑽出來的。她抓起枕邊的筆記本翻開,借著窗外的月光,看見1987年7月15日的記錄頁上,用紅筆寫著“女嬰,未足月,夭折”,下麵畫著個潦草的棺材,旁邊標著“3”。
    “誰?”林夏嗓子發緊,像被砂紙磨過,“誰在哭?”
    哭聲停了半秒,接著又響起來,這次更清楚,能聽出是好幾個嬰兒在哭,此起彼伏,像在爭什麽。她按亮手機屏幕,光照在衣櫃門上,裂縫裏的微光突然滅了,哭聲也跟著低下去,變成哼哼唧唧的,像小貓在撓門。衣櫃門板上,不知何時滲出些暗紅色的斑點,順著木紋往下流,像未幹的血。
    就這麽睜著眼睛坐到天亮,五點四十七分,天剛泛白,哭聲突然沒了,像被掐斷的電線。阿傑醒來時,看見林夏頂著黑眼圈發呆,伸手摸她的額頭:“姐,你咋了?跟被鬼吸了陽氣似的。”他的指尖劃過林夏的脖頸,突然停住,“你這兒咋有紅印?像被小手指頭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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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夏衝到鏡子前,脖子右側果然有三道淺淺的紅痕,間距很小,指甲印清晰可見。她想起昨晚睡覺時明明穿著高領睡衣,這痕跡怎麽來的?
    從那天起,林夏每天半夜兩點準時睜眼,分秒不差。嬰兒的哭聲雷打不動地來,有時在衣櫃後,有時在床底下,有時甚至像在天花板的梁上,“哇……哇……”地繞著房間轉圈。她試著開著燈睡,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大放歌,可那哭聲像長了腳,穿透一切噪音,往她耳朵裏鑽。
    張桂蘭看出她不對勁,早餐時往她碗裏夾了個雞蛋:“是不是熱得睡不著?我給你買了涼席。”她的眼睛瞟向林夏脖子上的紅痕,筷子在粥碗裏攪動的動作突然變快。
    “媽,這屋裏有哭聲。”林夏扒拉著米飯,不敢看她的眼睛,“每天半夜都有嬰兒哭。”
    “淨瞎說。”張桂蘭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粥碗裏的米粒濺出來,“醫院附近難免的,你就是太敏感。”可她轉身洗碗時,林夏看見她肩膀在抖,水流“嘩嘩”的,蓋不住她的抽氣聲。灶台上的鐵鍋沒蓋嚴,露出裏麵的糯米和銅錢,像某種辟邪的儀式。
    電視機開始鬧妖,是在第五天夜裏。
    那天阿傑鬧肚子,三點多爬起來去衛生間,路過客廳時,突然“啊”地叫了一聲。林夏在房間裏聽見,心髒“咚”地跳了一下,抓起手機就往外衝。
    客廳的燈沒開,隻有電視機亮著,屏幕上全是黑白噪點,“滋滋”地響,像無數隻蟲子在爬。更嚇人的是,電視自己在換台,“哢噠哢噠”的,快得讓人眼花,每個台都是黑白噪點,沒有畫麵,隻有刺啦聲。阿傑指著機頂盒,聲音抖得像篩糠:“它自己亮的!綠燈!我親眼看見它從紅變綠!”
    林夏盯著機頂盒——那是房東留下的老舊網絡機頂盒,開機要按遙控器,還要等係統加載,至少三分鍾。可現在,它亮著綠燈,屏幕上的噪點突然聚成個模糊的團,像個蜷縮的嬰兒,接著“啪”地黑了。就在黑屏的瞬間,她看見屏幕裏映出個小小的影子,正從沙發底下往外爬,頭發濕漉漉的,像剛從水裏撈出來。
    “關了……”阿傑抓著林夏的胳膊後退,“它知道我們在看它……”
    林夏拉著他往房間跑,路過沙發時,聞到那股死老鼠味裏多了點腥甜,像血。她回頭瞥了一眼,沙發扶手的破洞裏,露出半截灰白的嬰兒服,布料上繡著的牡丹圖案,和媽媽鑰匙串上的小鎖一模一樣。身後傳來“哢噠”一聲,電視機又亮了,黑白噪點在黑暗裏閃,像誰在眨眼睛。
    第二天早上,張桂蘭指著機頂盒說:“肯定是你們倆夜裏偷偷看電視,忘了關電源。”她的眼底有很重的青影,說話時總往衛生間瞟,藍布罩著的瓷磚畫方向,隱約傳來“滴答”的水聲。
    “這破電視開機要按三個鍵!”阿傑急得跳起來,“我們吃飽了撐的半夜起來開電視看雪花?”
    “小聲點!”張桂蘭往窗外看了一眼,壓低聲音,“別讓王大爺聽見。”她的聲音發虛,林夏注意到窗台上多了個空酒瓶,瓶身上的標簽是“醫用酒精”,瓶口還沾著點棉花。
    那天下午,林夏看見張桂蘭拿著塊紅布,在客廳裏轉圈,嘴裏念念有詞,把紅布係在電視機天線上。紅布係好的瞬間,衛生間的水聲突然停了,藍布罩著的瓷磚畫方向,傳來聲極輕的嬰兒啼哭,像在撒嬌,又像在索求。阿傑偷偷跟她說,早上看見媽媽在沙發底下撒糯米,還擺了三個硬幣,擺成三角形,“我奶奶以前說,這是鎮嬰靈的法子。”
    嬰兒的哭聲越來越囂張,不光夜裏來,有時下午睡覺也能聽見。阿傑開始失眠,上課趴在桌上打盹,被老師叫去辦公室好幾次。有天他回來,眼圈紅得像兔子:“姐,我聽見那哭聲在說‘抱我’,真的。它還說……說我跟它一樣,都是沒人要的。”
    林夏後背一涼,想起昨晚的哭聲裏,好像真的混著個細細的聲音。她翻開那本接生記錄,1988年3月22日的頁麵上,用紅筆寫著“男嬰,畸形,家長棄養”,下麵畫著個問號,旁邊標著“5”。
    張桂蘭終於聽見哭聲,是在他們要走的前一周。
    那天半夜,林夏被哭聲吵得坐起來,聽見媽媽的房間傳來動靜——她在哭,不是小聲抽噎,是壓抑的嚎啕,像被什麽東西嚇壞了。林夏推開門跑過去,看見張桂蘭縮在床角,抱著枕頭發抖,眼睛瞪著門口,瞳孔放大,像看見鬼了。
    “媽!”林夏撲過去抱住她,她的手冰得像塊鐵,“怎麽了?”
    “手……好多小手……”張桂蘭抓著林夏的手,指甲掐進她的肉裏,“在我被窩裏爬,抓我的腳……說冷……”她突然指向衣櫃,“它在那兒!那個穿白大褂的老太太!她手裏抱著個黑布包,說要給我看看……”
    客廳的電視機突然“哢噠”亮了,黑白噪點在黑暗裏閃,像無數隻眼睛。接著,屏幕上出現個模糊的影子,穿著白大褂,手裏抱著個方形的東西,輪廓像個嬰兒。哭聲突然大了,震得窗戶“嗡嗡”響,林夏看見媽媽鑰匙串上的黃銅小鎖,正在月光下微微發燙,鎖身上的牡丹圖案紅得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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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了!快關掉!”張桂蘭尖叫著捂住耳朵。
    林夏跌跌撞撞地跑到客廳,抓起遙控器按關機鍵,可沒反應。那穿白大褂的影子在屏幕上動了動,轉過臉來,臉是模糊的,隻有眼睛格外清晰,像兩顆黑紐扣。哭聲越來越近,好像要從屏幕裏鑽出來,林夏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對著機頂盒“哐當”一砸,屏幕突然黑了,哭聲也跟著停了,屋裏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走……我們走……”張桂蘭癱在地上,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這房子不能住了……陳大夫的報應……找上我們了……”
    那天晚上,他們三個擠在一張床上,開著所有的燈,眼睛瞪著天花板到天亮。張桂蘭斷斷續續地說,她的祖母曾是陳大夫的護士,1989年診所出了場醫療事故,七個流產的女嬰死在手術台上,陳大夫偷偷把屍體埋在了老宅後院,“我奶奶臨死前說,那些孩子的魂沒散,在等陳大夫回來償命……”她突然抓住林夏的手,“去年你陪我去醫院……那個孩子……要是生下來,也該有這麽大了……”
    林夏的血液瞬間凍住。她想起媽媽做人流那天,也是七月中旬,醫生說胎兒已經三個月,能看出是女孩。
    他們收拾行李時,阿傑突然指著衛生間尖叫。蓋在瓷磚上的藍布掉在地上,裸女瓷磚被水浸濕了,水流順著她的眼睛往下淌,像兩行淚。最嚇人的是她的肚子,原本平坦的瓷磚上,不知何時多出個凸起的輪廓,像懷孕五個月的樣子,接縫處滲出暗紅色的液體,順著牆根流到門口,在地板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快蓋上!”張桂蘭抓過布,抖得係不上結,“這是陳大夫的女兒……當年難產死在手術台上,陳大夫把她的樣子畫在了瓷磚上……”
    離開武勝縣的那天,天空陰沉沉的,像要下雨。張桂蘭鎖門時,鑰匙在鎖孔裏轉不動,試了好幾次才打開,門“吱呀”一聲開了,屋裏飄出股濃烈的福爾馬林味,比醫院的還嗆人。鄰居王大爺站在門口抽煙,看見他們狼狽的樣子,突然說:“陳大夫去年死了,死的時候懷裏抱著個黃銅小鎖,說要還給姓張的。”
    張桂蘭的鑰匙串“啪”地掉在地上,黃銅小鎖滾到王大爺腳邊,他彎腰撿起來,摩挲著上麵的牡丹圖案:“你奶奶當年偷了診所的賬本,救了陳大夫一命,可那些孩子……總得找個人討說法。”
    林夏突然想起那本接生記錄的最後一頁,用紅筆寫著“共七嬰,三女四男,皆枉死”,下麵畫著個鑰匙的圖案,旁邊標著“張”。
    回學校後,張桂蘭打了好幾個電話,說她找了老鄉幫忙看鋪子,自己回了老家。“那房子退租了。”她的聲音還有點抖,“房東說拆後院時,挖出七個小小的木盒子,每個裏麵都有根臍帶,用紅布包著。”
    林夏握著手機,突然想起阿傑說過的話——那些小手抓著他說,缺個伴。她低頭看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時多了個淺紅色的印記,像個小小的鎖。
    前幾天,林夏在網上搜武勝縣的老房子,看見有人說,那片被醫院圍住的地方,以前是陳大夫的私人診所,“半夜兩點準時聽見嬰兒哭,電視自己開,衛生間的裸女瓷磚會懷孕……”下麵有個匿名評論,說1989年醫療事故裏,有個女嬰是張護士的私生女,“那孩子要是活著,現在該有個像林夏這麽大的孫女了。”
    林夏盯著那條評論,後背的汗突然冒了出來。她翻開那本接生記錄,最後一頁的空白處,不知何時多了行小字,是用紅筆寫的:“第七個,是你的姨婆。”
    現在每次陰雨天,林夏總能聽見枕頭底下傳來“哇……哇……”的哭聲,細細的,尖尖的。她知道那是誰——是那個沒來得及出世的妹妹,是那些被埋在老宅後院的嬰靈,也是她血脈裏永遠無法擺脫的隱秘。阿傑說他總做噩夢,夢見衣櫃裏伸出無數隻小手,抓著他往裏麵拖,“它們說……我們都姓張,都得留下陪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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