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空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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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裏的霧總帶著股土腥氣,裹著河溝裏的水草味,黏在老槐樹的枝椏上。我坐在門檻上,手裏攥著弟弟阿武的手機,屏幕暗著,像塊沒燒透的炭。這是他失聯的第七天,派出所的人昨天來過,說定位最後停在村西頭的老磚窯,不是他遺書裏寫的那座跨江大橋。
    "再打個試試?"娘端著碗熱粥出來,圍裙上沾著灶灰,眼睛腫得像核桃。她的手在抖,粥碗撞在門框上,灑出幾滴,落在青石板上,很快被霧吸得沒了痕跡。
    我按亮手機,撥號鍵的光映著娘的臉,慘白的。聽筒裏傳來"嘟嘟"的忙音,響了七聲,突然斷了——不是被掛斷的脆響,是像信號被掐斷的悶響,"哢"的一聲,像咬碎了塊冰。
    "還是不行?"娘的聲音發飄,抓著門框的手用力到指節發白,指腹蹭過木頭的裂紋,那裏還留著阿武小時候刻的歪歪扭扭的"武"字。
    我沒說話,把手機揣回兜裏。阿武留遺書那天是個晴天,太陽毒得很,他的字被曬得發卷,紙邊都焦了,就一句話:"姐,我去跳橋了,別找。"可警察查了橋的監控,從頭到尾沒見過他。倒是村裏的王二嬸說,那天中午看見個穿藍褂子的後生,在老磚窯門口轉悠,手裏攥著個手機,屏幕亮得晃眼。
    "他會不會是躲起來了?"娘總這麽說,一邊納鞋底一邊念叨,針腳歪歪扭扭的,紮破了好幾次手指,血珠滴在布麵上,像個小小的紅點,"阿武從小就強,上次跟你爹吵架,躲在柴房三天三夜......"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變成抽噎。爹走得早,阿武是家裏的頂梁柱,去年剛跟鄰村的秀蓮訂了親,彩禮錢還欠著人家兩萬塊。我知道他為啥想不開——工地上摔斷了腿,包工頭跑了,醫藥費沒著落,秀蓮家又天天來催親。
    第八天中午,我正在給豬圈拌食,手機突然響了。是阿武的號碼!我手忙腳亂地接起來,豬食瓢"哐當"掉在地上,濺了滿褲腿的泔水。
    "阿武?是你嗎阿武?"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聽筒裏隻有"沙沙"的響,像風吹過破窗戶紙。
    "喂?阿武?你說話啊!"我對著手機喊,嗓子劈了叉。
    突然,那邊傳來點動靜——不是人聲,是種奇怪的"滋滋"聲,像老式電視機沒信號時的雜音,刺啦刺啦的,裹著股潮濕的黴味,順著聽筒往耳朵裏鑽。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扔進了村西頭的冰河裏。那聲音太熟悉了,去年阿武住院時,病房的電視機接觸不良,就這動靜。可他現在在哪?老磚窯裏根本沒電。
    "滋滋"聲越來越響,中間夾雜著點模糊的響動,像有人在水裏吐泡泡,又像腳踩在爛泥裏的"咕嘰"聲。我舉著手機跑到院子裏,信號格忽明忽暗,像隻眨眼的鬼。
    "阿武,你在哪?我去接你!"我對著手機喊,眼淚糊了滿臉。
    突然,"滋滋"聲停了。聽筒裏傳來聲極輕的歎息,短得像錯覺,然後是"哢"的一聲,徹底沒了動靜。再打過去,就是關機的提示音,冷冰冰的:"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癱坐在地上,手機從手裏滑出去,摔在泥水裏。太陽明明掛在天上,我卻覺得渾身發冷,像有無數隻冰涼的手在摸我的後頸。我知道阿武沒了,那聲歎息不是活人能發出來的,空落落的,像風穿過空瓶子。
    娘從屋裏跑出來,看見我坐在地上哭,手裏的針線筐掉在地上,線軸滾了一地。"咋了?阿武......阿武說話了?"
    "沒了......"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涼得像塊冰,"娘,阿武沒了......"
    娘沒哭,隻是直挺挺地站著,眼睛望著村西頭的方向,嘴唇哆嗦著,半天擠出句:"老磚窯......他肯定在老磚窯......"
    老磚窯在村西頭的河灣邊,早就廢了,窯洞口塌了大半,裏麵黑黢黢的,據說以前燒死過看窯的老頭。我和娘拿著手電筒往那走,霧比早上更濃了,能見度不到三尺,腳下的路濕滑滑的,像抹了油。
    快到磚窯時,聽見裏麵傳來"哢噠"聲,像有人在擺弄手機。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攥著娘的手更緊了,她的指甲掐進我的肉裏,疼得鑽心。
    "阿武?"我試探著喊了聲,聲音在霧裏散開來,變得輕飄飄的。
    裏麵的"哢噠"聲停了。過了會兒,又響起來,還夾雜著那種"滋滋"的雜音,跟電話裏的一模一樣。
    娘突然往前跑,我追上去時,她已經站在窯洞口了。手電筒的光掃進去,照亮了堆在地上的碎磚,還有些破爛的塑料布,被風吹得"嘩啦啦"響。
    "阿武!"娘的聲音在窯洞裏回蕩,撞出嗡嗡的回聲。
    光突然照到個東西——在窯洞最裏麵,靠著土牆,放著個藍布褂子,是阿武常穿的那件,袖口還沾著塊水泥漬,是上次修豬圈時蹭的。褂子旁邊,躺著個手機,屏幕碎了,正發出"滋滋"的雜音,屏幕上還亮著,顯示著通話界麵——是我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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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現在,我的手機在兜裏震動起來,屏幕亮著,來電顯示是"阿武"。
    我嚇得差點把手機扔了,娘卻撲過去,抓起地上的手機,對著聽筒喊:"阿武!娘在這!你出來啊!"
    她的聲音剛落,窯洞裏突然刮起陣冷風,吹得手電筒的光都晃了晃。我看見牆上有個影子,長長的,歪歪扭扭的,像個人被吊起來的樣子,脖子那裏特別細,像被什麽東西勒著。
    "滋滋"聲突然變了,變成種奇怪的調子,像有人在哼歌,又像用指甲刮玻璃。娘舉著手機,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裏映著牆上的影子,突然尖叫一聲,把手機扔在地上。
    我撿起來一看,屏幕上的通話界麵還在,可聽筒裏傳來的不是雜音了,是水聲——"咕嘟咕嘟"的,像有人頭朝下栽進了水裏,還在冒泡。
    "快跑!"我拽著娘往外跑,她的腿軟得像麵條,幾乎是被我拖著走的。身後的"咕嘟"聲越來越響,夾雜著娘掉在地上的手機發出的"哢噠"聲,像有人在撥號,一下,又一下,精準地敲在我的心跳上。
    跑到半路,撞見了派出所的老李,他騎著摩托車,車頭上的警燈在霧裏閃著紅藍光。"你們咋在這兒?"他跳下車,臉上帶著急,"剛接到報案,說老磚窯這邊有動靜......"
    "阿武在裏麵!"娘突然喊,指著磚窯的方向,"他在水裏......"
    老李皺著眉,掏出手電筒:"我們上午剛搜過,啥也沒有。"他往磚窯走,我和娘跟在後麵,腿還在抖。
    再次走進窯洞,裏麵安安靜靜的,隻有風吹過的"嗚嗚"聲。地上的藍布褂子不見了,手機也沒了,牆上的影子也消失了,好像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是不是看錯了?"老李用手電筒照了照四周,光柱掃過土牆,那裏有片深色的印記,像被水浸過,"這窯裏滲出水很正常,老輩人說底下通著河......"
    娘突然蹲在地上哭起來,不是嚎啕大哭,是壓抑的嗚咽,肩膀一抽一抽的:"他肯定是掉下去了......阿武怕水,小時候掉過井,從那以後見了深水就哆嗦......"
    我這才想起,阿武最怕水,連村裏的河溝都不敢靠近,怎麽可能去跳江?他的遺書,會不會是故意寫反的?
    接下來的幾天,村裏的人都在幫著找。有人在河灣的蘆葦蕩裏發現了隻鞋,是阿武的,鞋底磨了個洞,他總說等發了工錢就換雙新的。還有人說,夜裏經過老磚窯,聽見裏麵有手機鈴聲,響的是《生日快樂》,那是阿武給秀蓮設的專屬鈴聲。
    秀蓮來過一次,眼睛紅紅的,提著個布包,裏麵是她給阿武做的新鞋墊。"嬸,姐,"她把鞋墊放在桌上,聲音發啞,"彩禮錢不用還了,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為啥......"
    話沒說完就哭了。我看著那些鞋墊,針腳密密的,上麵繡著鴛鴦,突然想起阿武住院時,秀蓮天天去照顧他,給他削蘋果,喂他喝粥,說等他好了就結婚。
    第十五天頭上,河灣的水退了點,露出片淤泥地。王二嬸去割豬草,看見泥裏埋著個東西,黑黢黢的,像塊石頭。挖出來一看,是個手機,屏幕碎了,但還能看出是阿武的那款。
    手機被送到派出所,老李說主板燒了,數據讀不出來。但我拿到手機時,按了下開機鍵,屏幕竟然亮了一下,閃過個畫麵——不是桌麵,是片黑黢黢的水,水裏有個模糊的影子,正在往下沉,手裏還攥著什麽,亮晶晶的。
    然後就徹底黑屏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阿武在老磚窯裏,渾身濕透了,頭發貼在臉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看著我。他想說話,嘴裏卻冒出泡泡,手裏舉著個手機,屏幕上是我的號碼,正在撥號。
    "姐......"他的聲音泡在水裏,含糊不清的,"我不是故意的......手機掉下去了......它自己撥號......"
    我想抓住他,可手一碰到他,他就散了,變成無數個小水泡,飄到牆上,變成了那個長長的影子。
    醒來時,手機在手裏攥著,屏幕亮著,顯示著通話記錄——淩晨三點,阿武的號碼撥打過我的電話,通話時長七秒。
    我回撥過去,聽筒裏傳來熟悉的"滋滋"聲,比上次更響,刺得耳朵疼。突然,雜音裏夾雜著個清晰的聲音,像阿武,又不像,輕飄飄的:
    "姐,我在這兒......信號不好......"
    我對著手機喊:"你在哪?阿武,你在哪?"
    那邊沉默了會兒,然後是"咕嘟"一聲,像有人喝了口水,接著是掛斷的悶響。
    第二天,我和老李又去了老磚窯。這次帶了工具,在那片深色的牆皮下挖。挖了不到半米,鐵鎬碰到了硬東西——不是石頭,是骨頭,小小的,像手指骨。再往下挖,挖出了更多的骨頭,還有個手機殼,是阿武的,上麵貼著個卡通貼紙,是秀蓮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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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頭旁邊,埋著個小小的銀戒指,是秀蓮的定情信物,阿武總戴在手上。
    老李蹲在地上,臉色發白:"這窯底下是空的,通著地下河......估計是他來這兒躲清靜,窯頂塌了,掉下去了......"
    娘沒來,她在家燒了阿武的衣服,說讓他走得幹淨點。燒到那件藍布褂子時,火苗突然變綠了,竄得老高,映在牆上,像個跳舞的影子。
    處理完後事,秀蓮回了鄰村,走之前給我留了封信,說她不怪阿武,還說等明年開春,來給阿武上墳。
    我把阿武的手機埋在了老磚窯旁邊,上麵種了棵柳樹。村裏的老人說,柳樹能招魂,也能擋煞。
    現在,我還是會每天給阿武的號碼打個電話,雖然知道永遠打不通。但有天傍晚,夕陽把老磚窯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又撥了那個號碼。
    這次,沒有忙音,也沒有雜音。
    聽筒裏傳來清晰的水流聲,"嘩啦啦"的,像河灣漲潮了。然後,是阿武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帶著點笑:
    "姐,這邊信號好了......你聽,是不是很清楚?"
    我握著手機,站在柳樹下,看著老磚窯的洞口,那裏飄出縷縷白霧,像有人在裏麵呼氣。風吹過柳樹葉,"沙沙"響,像在說:
    "嗯,很清楚。"
    手機突然熱起來,燙得像要燒起來。我趕緊掛斷,屏幕上跳出條短信,來自阿武的號碼:
    "姐,幫我告訴秀蓮,戒指找到了。"
    發送時間是去年今天,阿武摔斷腿的那天。
    我抬頭看向村西頭,霧又起來了,慢慢遮住了老磚窯,也遮住了柳樹下的新土。手機在兜裏震動了一下,是新的來電,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
    阿武。
    我深吸一口氣,接了起來。
    這次,聽筒裏沒有雜音,沒有水聲,隻有阿武的呼吸聲,很輕,很穩,像他小時候睡著了一樣。
    "姐。"他說。
    "哎。"我應了一聲,眼淚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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