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灶邊的銅錢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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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的太陽把玉米地曬得冒熱氣,空氣裏飄著秸稈和泥土的腥氣,吸進肺裏都覺得燙。我跟著表哥阿偉往二舅家走,塑料涼鞋踩在土路上,每走一步都黏起一小塊泥,甩都甩不掉,像有人在鞋底下掛了鉛塊。二舅家在村西頭,院裏那棵老椿樹有年頭了,枝椏歪歪扭扭地伸到屋頂,樹蔭剛好罩住灶台——那是村裏的"情報站",女人們做飯時總圍著灶台嘮嗑,男人們就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煙袋鍋子"吧嗒吧嗒"響,火星子落在地上,瞬間就被熱氣烤沒了。
我剛把帆布行李袋放在堂屋地上,就聽見院外傳來嘰嘰喳喳的聲,是阿偉的發小們:虎子、丫蛋,還有隔壁老陳家的女兒陳招娣。招娣比我們小兩歲,紮著羊角辮,辮梢沾著草籽,褲腳卷到膝蓋,露出沾著泥的小腿,手裏攥著根狗尾巴草,一見我就顛顛跑過來,草葉掃過我的胳膊,癢得我縮了縮手。
"城裏來的,要不要看好玩的?"她仰著頭,眼睛亮得像夜裏沒睡夠的貓,鼻尖上還沾著塊灰。
"啥好玩的?"我剛用二舅媽的粗布毛巾擦完汗,脖子上還留著毛巾的紋路,黏糊糊的不舒服。
"我家灶房有蛇!"招娣突然壓低聲音,嘴湊到我耳邊,熱氣噴在我耳廓上,帶著股玉米粥的甜香,"昨天我去拿柴火,剛扒開草垛就看見個紅東西動,嚇得我扔了柴火就跑,差點摔進灶台裏!"
虎子湊過來,拍著胸脯,軍綠色的褂子上沾著汗漬:"肯定是你看錯了,村裏最多就是草蛇,灰不溜秋的,哪有紅蛇?你就是想騙我們跟你玩。"
"沒看錯!"招娣急了,臉漲得通紅,伸手就拽我的胳膊往她家拉,她的手心全是汗,指甲摳得我胳膊生疼,"去看看就知道了,就在灶房的草垛後麵,跟那個矮板凳並排呢!不去你肯定後悔!"
我們跟著招娣往她家走,路過曬穀場時,看見她爸陳大叔在翻穀子。他光著膀子,皮膚黑得發亮,胳膊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像鐵塊子,手裏的木鍁"嘩啦"一聲,穀子灑在竹席上,金燦燦的,晃得人眼睛疼。他看見我們,直起腰喊了聲:"招娣,別帶著城裏娃瘋跑,等會兒幫你媽燒火!"
招娣沒應聲,拉著我們鑽進灶房。灶房很小,土坯牆被煙火熏得發黑,牆麵上還留著孩子們畫的歪歪扭扭的小人,早被油煙糊得看不清了。灶台是用黃泥砌的,邊緣被摸得光滑,上麵放著口黑鐵鍋,鍋裏還剩著早上的玉米粥,結著層黃皮。灶台旁擺著個矮板凳,凳麵磨得發亮,板凳後麵堆著半人高的麥秸垛,捆得整整齊齊,麥秸的清香混著煙火氣,嗆得人鼻子癢,忍不住想打噴嚏。
"就在這兒。"招娣指著草垛最底下,聲音發顫,往後退了兩步,躲在我身後,雙手緊緊抓著我的衣角,指甲都快嵌進我衣服裏了。
虎子膽子大,擼起袖子就去扒草垛。麥秸簌簌往下掉,落在他的褲腿上,他毫不在意,一邊扒一邊嘟囔:"要是沒有,我就把你家的玉米餅子都吃了。"他扒了半天,隻看見後麵的土牆,牆上有個小窟窿,積著層灰,像隻閉著的眼睛。他回頭笑:"你看,我說沒有吧......"
話還沒說完,招娣突然尖叫一聲:"在那兒!在板凳腿旁邊!"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草垛最底下,貼著板凳腿的地方,有片紅色露出來,像塊染了血的綢布,在昏暗的灶房裏格外紮眼。虎子也不笑了,慢慢蹲下去,從地上撿起根樹枝,小心翼翼地撥了撥麥秸——
一條蛇盤在那兒,紅得發亮,不是普通的紅,是像過年時貼的紅對聯那樣的正紅,背上的鱗片排列成銅錢似的紋路,一圈黑一圈紅,整整齊齊的,像嵌了無數枚小銅錢,在微光下閃著冷光。它的腹部是純黑的,貼著地麵,像塊黑絨布,一動不動,隻有腦袋微微抬著,比我的拇指還粗,兩隻眼睛像玻璃珠,冷冷地盯著我們,瞳孔是豎的,窄得像條線,連眼白都透著點紅。
"我的娘!"虎子嚇得往後一坐,屁股墩在地上,樹枝掉在旁邊,"這麽大!比我見過的草蛇粗兩倍!"
那蛇盤起來有臉盆那麽大,粗得像我胳膊,鱗片摩擦著麥秸,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幾乎聽不見。它就那麽盯著我們,腦袋慢慢轉了轉,好像在打量每個人,從虎子看到丫蛋,再從丫蛋看到我,最後停在招娣身上,信子突然吐了一下,紅芯子快得像道閃電,帶著股腥氣,飄到我鼻尖,像剛從魚攤旁走過,又腥又衝。
我們都僵在那兒,沒人敢動。招娣攥著我的手,手心全是汗,冰涼冰涼的,指甲掐得我生疼,我卻不敢說,生怕一動就驚動了那條蛇。丫蛋嚇得臉發白,嘴唇哆嗦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不敢哭出聲,隻是死死咬著嘴唇,咬出了一道白印。蛇還是沒動,像尊用紅黑寶石雕成的雕像,隻有眼睛裏的光,冷得讓人發抖。
"跑!"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可能是虎子,也可能是丫蛋,我們拔腿就往外衝,撞翻了門口的水桶,水"嘩啦"灑在地上,濺得褲腳全濕了,涼得像踩在冰水裏。跑到院外,看見陳大叔還在翻穀子,我們喘著氣喊:"陳大叔,你家灶房有蛇!紅的!好大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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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叔放下木鍁,皺著眉走過來,臉上帶著點不耐煩:"瞎咋呼啥?村裏哪來的紅蛇?是不是你們看錯了,把曬紅的布當成蛇了?"他雖然不信,但還是跟著我們進了灶房,蹲在草垛旁看了一眼,原本不耐煩的臉色突然變了,猛地往後退了一步,手裏的木鍁都差點掉在地上,嘴裏念叨著:"咋會有這東西......這蛇我小時候聽我爺說過,叫銅錢蛇,一般躲在老宅子的草垛裏,不輕易出來,說是沾著家宅的氣,動不得......"
他轉身往院裏跑,很快拿了把鋤頭和一個麻袋回來,麻袋是粗布的,上麵打著補丁,邊緣還沾著去年的麥秸。他回到灶房時,手有點抖,鋤頭的木柄被他攥得發白,指節都凸了出來。那蛇還在原地,隻是腦袋抬得更高了,信子吐得更勤,紅芯子在空氣裏劃著圈,像在警告我們。陳大叔慢慢湊過去,鋤頭舉在半空,眼睛死死盯著蛇的七寸,呼吸都放輕了,突然往下砸——
蛇猛地往旁邊一躲,動作快得像陣風,鋤頭砸在地上,"咚"的一聲,震得土坯牆都掉下來幾塊灰。它沒逃,反而對著陳大叔吐信子,紅黑相間的身體在地上盤得更緊了,鱗片摩擦著地麵,發出"沙沙"聲,像要隨時撲上來。陳大叔的額頭上滲出了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地上,很快就被曬幹了。
"這東西邪性。"陳大叔喘著氣,往後又退了半步,"你們出去,別在這兒添亂,萬一被咬了就麻煩了。"
我們躲在院門口,扒著門框往裏看,看見陳大叔圍著草垛轉了好幾圈,手裏的鋤頭舉了又放,放了又舉,好像在找最好的時機。灶房裏傳來"嘩啦"的麥秸聲,還有陳大叔的咒罵聲:"你個孽障,敢躲在我家灶房,看我不把你打死!"過了一會兒,他好像找到了機會,猛地撲過去,用麻袋罩住草垛,緊接著傳來"窸窸窣窣"的掙紮聲,麻袋鼓得老高,像裏麵裹著個活物在亂撞。陳大叔死死按著麻袋,胳膊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嘴裏喊著:"別動!再動我砸死你!"
大概過了十分鍾,麻袋終於不動了。陳大叔喘著粗氣,把麻袋口紮緊,扛在肩上往外走,他的衣服沾著麥秸,臉上有道劃痕,滲著血,應該是被麥秸劃破的,血珠順著下巴滴在麻袋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抓住了?"阿偉湊過去問,眼睛盯著那個麻袋,不敢靠太近,腳往後挪了挪。
"嗯,一米多長,掂著還挺沉,沒見過這品種。"陳大叔把麻袋往自行車後座捆,繩子勒得緊緊的,勒出了蛇的形狀,看著格外嚇人,"城裏飯店收稀罕物,上次村東頭的老王抓了隻野兔子,都賣了二十塊,這蛇肯定能賣個好價錢,明天拉去賣了,還能換點錢給招娣買新書包。"
招娣跑過來,拉著他的衣角,聲音帶著哭腔:"爸,別賣它,它好嚇人,萬一它回來報仇咋辦?我昨天夢見它咬我了......"
"怕啥?就是條蛇,死了就啥也不是了。"陳大叔揉了揉她的頭,騎車往村外走,麻袋在車後座晃悠,隨著自行車的顛簸,偶爾會發出"窸窸窣窣"的聲,像蛇在裏麵掙紮。我看著自行車消失在村口的玉米地旁,總覺得心裏發慌,那條蛇的眼睛像刻在我腦子裏,冷冷的,帶著股說不出的怨,好像下一秒就要從麻袋裏爬出來,追著陳大叔的自行車跑。
第二天,村裏就傳開了,說陳大叔把蛇賣給了城裏的飯店,賣了五百塊錢。那時候五百塊可不是小數目,夠買好幾袋化肥了。有人說那蛇是"鎮宅蛇",住在灶房裏是為了保家宅平安,動不得;也有人說那是"銅錢蛇",能帶來財運,賣了要遭報應,尤其是這種通靈性的蛇,殺了會惹上麻煩。陳大叔聽了這些話,隻是笑,手裏攥著賣蛇的錢,在村裏的小賣部買了包煙,分給男人們:"啥報應不報應的,能換錢才是真的,等我再攢點錢,就給招娣買台電視機。"他說這話時,嘴角揚著笑,可我總覺得他的眼神有點慌,時不時往自家灶房的方向瞥。
可第三天早上,出事了。
天剛亮,我就被院外的哭喊聲驚醒。二舅媽在廚房做飯,聽見聲音就往隔壁跑,回來時臉色發白,拉著二舅的手說:"老陳家出事了,陳大叔沒了!"
我跟著阿偉跑過去,老陳家的院裏圍滿了人,都在小聲議論,臉上帶著恐慌。我擠進去,看見陳大叔躺在堂屋的地上,身體蜷著,像隻蝦米,臉色發青,像被凍住了一樣,嘴角流著白沫,已經幹了,結成了淡黃色的痂。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看見什麽特別嚇人的東西,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眼白裏布滿了血絲。他的手還保持著握東西的姿勢,手指蜷著,像在抓什麽,指甲縫裏還沾著點麥秸,和灶房裏的麥秸一模一樣,連麥秸上的紋路都能看清。
"昨天晚上還好好的,跟我一起剝玉米到半夜,他說有點頭疼,我讓他去炕上歇著,早上我喊他吃飯,就看見他躺在地上了......"陳大嬸坐在地上哭,拍著大腿,眼淚鼻涕糊了滿臉,聲音都啞了,"醫生來了說是中風,可他身體一直好好的,連感冒都很少得,咋會突然中風啊!前幾天還扛著麻袋去賣蛇,力氣大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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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裏的老人蹲在門檻上,抽著旱煙,臉色凝重。最年長的張爺爺把煙袋鍋子往鞋底上磕了磕,歎了口氣說:"是蛇的報應啊,那銅錢蛇通靈性,住在灶房裏是護著家,陳小子非要把它賣了,還讓飯店殺了做菜,這是遭了反噬了。"有人接著說,昨天半夜路過老陳家,看見灶房的燈亮著,好像有東西在裏麵動,還有人聽見麥秸垛"簌簌"響,像有蛇在爬,當時還以為是老鼠,現在想想,肯定是那條蛇的魂回來了。
招娣蹲在門檻上,抱著膝蓋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像隻受了傷的小貓。她的羊角辮散了,頭發亂糟糟的,臉上沾著泥和淚。她看見我過來,慢慢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核桃,臉上還掛著淚痕,聲音斷斷續續的:"我昨天夢見那條蛇了,它從麻袋裏爬出來,紅通通的,背上的銅錢紋在發光,它盯著我,說要找我爸,還說要住在灶房裏,不離開......它還說,我爸拿了它的錢,要讓我爸賠命......"
我心裏一寒,想起那條蛇盯著我們時的眼神,冰冷又怨毒,突然覺得後背發涼,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盯著我,轉頭看了看四周,隻有圍觀的村民,可那種被注視的感覺,卻揮之不去。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胳膊,那天被招娣掐出的印子還在,隱隱發疼。
那天下午,村裏來了幾個城裏的人,穿著西裝,皮鞋擦得鋥亮,一看就不是村裏的人。他們找到老陳家,說是城裏飯店的,來問陳大叔還有沒有別的稀罕物,比如蛇或者野兔子之類的。聽說陳大叔死了,他們臉色突然變了,互相看了一眼,眼神裏藏著慌,匆匆忙忙就走了,連句安慰的話都沒說。後來有人說,那飯店把蛇殺了做菜,蛇肉燉了半天還是硬的,吃起來還有股腥氣,像帶著血味,有客人吃了之後上吐下瀉,差點進醫院,飯店最後沒辦法,把蛇肉全扔了,還賠了客人不少錢,虧了一大筆。更邪門的是,殺蛇的廚師第二天就得了怪病,胳膊腫得像水桶,上麵還起了些紅黑相間的疹子,像銅錢蛇的鱗片,去醫院也查不出原因。
陳大叔下葬那天,天陰沉沉的,飄著小雨,淅淅瀝瀝的,把土路澆得泥濘不堪。我跟著阿偉去送葬,路上的泥沾在鞋上,越來越沉,像綁了塊石頭。路過老陳家的灶房時,我看見招娣在草垛旁蹲著,手裏拿著根樹枝,在地上畫著什麽。我走過去,看見她畫的是蛇,紅身體,黑肚子,背上畫著一圈圈的銅錢紋,和我們看見的那條蛇一模一樣,連眼睛的位置都畫得清清楚楚,隻是那雙眼睛,畫得格外大,用黑筆塗得滿滿的,像要從地上跳出來盯著人看。
"它會回來的。"招娣抬頭看我,眼睛裏沒有淚,隻有種奇怪的平靜,像一潭死水,"它昨天晚上又來我夢裏了,說灶房的草垛還空著,它要住回來,守著我們家,還要找那些殺它的人。它還說,你也見過它,它記得你身上的味,會去找你玩......"
我嚇得往後退了一步,腳踩在泥裏,差點滑倒。我看向草垛最底下,有片紅色露出來,像蛇的鱗片,在小雨的衝刷下,紅得更鮮豔了,像剛流出來的血。風一吹,麥秸簌簌響,好像有東西在裏麵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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