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山路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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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外婆家的路,在山裏,又窄又陡。下了最後一班城鄉公交,天已經黑透了。山裏的黑,不是城裏那種被燈光稀釋過的灰,而是濃得像墨,把人整個吞沒。
    我和我媽隻有兩部老舊的按鍵手機,屏幕幽幽地亮著,那點可憐的手電筒功能,照在地上,也隻是一團昏黃的光暈,連前方一米外的路都看不清。
    不知從哪一刻起,我感覺自己像被什麽東西牽住了。不是手,也不是繩子,而是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從我的胸口,或者說從我的腦海裏,輕輕一拽,我就不由自主地埋著頭,加快了腳步。
    耳邊的世界變得奇怪。我媽在後麵喊我,聲音遠得像隔著一條河,“小川!慢點!”可我聽不真切,也不想回應。取而代之的,是風穿過竹林的“沙沙”聲,像有人在耳邊低語,又像有人在輕輕吹氣,涼得我後頸直冒冷汗。
    腳下的碎石子硌得我生疼,可我的雙腿像不屬於自己,機械地、快速地向前邁。
    我媽一開始以為我在鬧脾氣,還在後麵罵我:“你個死孩子,走那麽快幹什麽!”可當她抬頭,借著手機微光,看到我正朝著那段最危險的懸崖走去時,她的聲音立刻變了調,尖厲而恐懼:“小川!站住!別往前走了!”
    我沒理她。我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條被月光勾勒出的灰白小路,它像一條蛇,蜿蜒著通向黑暗的盡頭。
    “砰!”
    一聲悶響,是塑料袋被摔在地上的聲音。我媽把手裏的東西全扔了,跌跌撞撞地衝上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冰涼,卻用了極大的力氣,像鉗子一樣鉗住我,猛地把我往旁邊一拽。
    我被她拽得一個趔趄,重重地摔在地上。後腦勺磕在一塊尖石頭上,“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世界像被人關了燈。
    這一下,像是有人把我從深水裏撈了出來。我猛地吸了一口氣,茫然地看著四周。月光下,我離懸崖邊,隻有一步之遙。再往前一點,我就會掉下去,摔進下麵黑漆漆的山穀裏。
    “媽……我怎麽會走到這兒?”我的聲音發顫,嘴唇控製不住地哆嗦。
    我媽也嚇得不輕,臉色慘白,嘴唇毫無血色。她緊緊抱著我,手臂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好半天才說:“你剛才像中邪了一樣,喊你你也不理,眼睛直勾勾的,就往那邊走。”
    她一邊罵我“作”,一邊又心疼地給我揉後腦勺。她的手在發抖,指尖冰涼,我能感覺到她心跳得很快,“咚咚咚”地撞擊著我的後背。
    我們收拾好散落的東西,繞開那段險路,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一路上,我媽再也不敢鬆手,緊緊牽著我。
    到了外婆家,堂屋裏生著火,火光把每個人的臉都映得通紅。我媽驚魂未定地把路上的事說了。外婆聽著,臉上的笑容一點點褪去,臉色一點點沉了下來。
    她把我們領進屋,轉身從碗櫃裏拿出一個空碗,抓了一把米放進去,又從灶台邊取了三根筷子,對我說:“小川,過來,手放這兒。”
    我把手放在碗沿上,掌心因為緊張而有些出汗。外婆把筷子插在米裏,用手指輕輕扶著,嘴裏念念有詞:“是哪個攔路的?是熟人就站好,不是就走開。”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火光在她臉上跳動,她的眼睛半眯著,像是在傾聽什麽。
    念了幾遍,她緩緩鬆開手。
    奇跡發生了。
    那三根筷子,竟然直直地立在了碗裏,像三根插在地上的旗杆,紋絲不動。
    外婆歎了口氣,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說:“是你李叔,你媽的發小。他的墳就在你們來的那條路上。怪你們路過沒給他燒點紙。”
    我媽一聽,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比剛才還白。她張了張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他還在那兒?”我媽聲音發抖,眼神裏充滿了恐懼和難以置信。
    外婆點了點頭,起身去灶台燒了幾張黃紙。紙燃燒的“劈啪”聲在寂靜的屋子裏顯得格外清晰。她把碗端起來,對我媽說:“走,跟我去門口。”
    我們跟著外婆來到院子門口。夜風吹過,院子裏的幾棵梨樹發出“沙沙”的聲響。外婆端著碗,朝路口的方向喊:“老李啊,都是熟人,別攔著了。路給你讓開,給你燒了紙,別嚇著孩子。”
    喊完,她把碗裏的米和水倒在地上,又燒了一疊紙錢。火光映紅了她的臉,也映紅了我們腳下的土地。
    回到屋裏,外婆讓我媽坐下,給她倒了杯溫水。奇怪的是,剛才還一瘸一拐的我媽,這會兒竟然能自己走動了,腿也不那麽疼了。
    外婆說,李叔死得冤,心裏有怨氣。他生前最喜歡跟我媽開玩笑,攔著她不讓她走。那天晚上,他可能隻是想跟她玩,沒想到差點釀成大禍。
    我媽坐在那裏,手裏捧著水杯,眼神有些發怔。火光映在她的眼底,像有兩團小火在燃燒。她沒有再說話,但我知道,她心裏翻江倒海。
    我媽在我外婆家待了兩天就走了,她還要回去上班。我自己留在外婆家,打算多玩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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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晚上,天氣悶熱。我正和外婆在院子裏乘涼,忽然覺得肚子裏一陣絞痛,像有什麽東西在裏麵用手擰,疼得我額頭直冒汗。
    “外婆,我肚子疼。”我捂著肚子,蜷縮成一團。
    外婆趕緊扶我進屋,給我揉肚子,又找了些常備的腸胃藥給我吃。可疼痛一點也沒緩解,反而越來越厲害,疼得我蜷縮在床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外婆見狀,眉頭皺得緊緊的。她又拿出那個空碗,抓了把米,對我說:“小川,手放這兒。”
    我忍著疼,把手放上去。外婆把三根筷子插在米裏,嘴裏念叨著:“是哪個找來了?是家裏人就站好,不是就走。”
    筷子再次穩穩地立住了。
    外婆的臉色變得凝重:“是你大外婆,她找你來了。”
    “大外婆?”我愣住了,疼得發懵的大腦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回來這麽多天,都沒去看她。”外婆說,“她生前最疼你,見你回來不去看她,心裏有氣。”
    我心裏一陣愧疚。大外婆去世那年,我正好在外地讀書,沒能趕回來送她最後一程。這次回來,事情一多,就把去看她的事給耽擱了。
    外婆讓我外公去大外婆的墳前取一點土,又在屋裏燒了些紙錢,把紙灰放進一碗水裏,端到我麵前。
    “喝了它。”外婆說。
    那水黑得像墨汁,還帶著一股燒焦的味道。我捏著鼻子喝了一口,胃裏一陣翻騰,差點吐出來。
    這時,外公回來了,手裏攥著一小撮黑褐色的泥土,遞給外婆。外婆把泥土捏碎,和著一點紙灰,搓成一個小丸子,遞到我嘴邊。
    “吃了它。”
    那東西苦得要命,苦得我眼淚都出來了。我搖頭說不吃,外公急了,直接捏著我的下巴,把那小丸子塞進了我嘴裏。
    “嚼嚼,咽下去。”外公說,他的手很有力,不容拒絕。
    我沒辦法,隻好嚼了兩下,硬生生咽了下去。那股苦味從舌尖一直苦到喉嚨,苦得我直打哆嗦。
    可就在我咽下的那一刻,肚子裏的疼痛像被人一下子抽走了一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呆呆地看著外婆,半天說不出話來。那種感覺太神奇了,也太詭異了。
    外婆笑了笑,說:“好了,你大外婆安心了。明天,記得去看看她。”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外公去了大外婆的墳前。山路很陡,我們走了半個多小時才到。
    大外婆的墳在一片竹林裏,墓碑很舊,上麵刻著她的名字。外公在墳前擺了些水果點心,我把帶來的紙錢一張張鋪開,用打火機點燃。
    火舌舔舐著紙錢,很快就化成了灰燼。我蹲在墳前,輕聲說:“大外婆,我來看您了。”
    風從竹林裏穿過,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大外婆在回應我。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濕潤了。
    又過了幾天,外婆突然對我說:“小川,你李叔的事,你媽可能還不知道全部。”
    我好奇地看著外婆。
    “他不是簡單的喝醉摔死的。”外婆壓低聲音,眼神不自覺地瞟向窗外,“那天晚上,他是被人叫出去的。”
    “誰?”我問,心跳莫名地快了起來。
    “還能有誰,就是村東頭的趙家媳婦。”外婆說,“她男人常年在外打工,她一個人在家,就和李叔走得近了些。那天晚上,她讓李叔去她家幫忙修電視,結果……唉,誰知道後來會發生那樣的事。”
    我聽得心驚肉跳,背後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後來呢?”
    “後來,李叔就出事了。”外婆歎了口氣,聲音低沉,“第二天早上,有人在田裏發現了他的屍體。大家都說是他喝醉了摔死的,可我知道,他那天根本沒喝酒。”
    “那為什麽沒人查?”我問。
    “查什麽呀?”外婆苦笑了一下,“她男人回來了,知道了這事,鬧了一場,最後也不了了之。誰願意把這種醜事鬧大呢?家醜不可外揚,再說了,人死不能複生。”
    我沉默了。原來,李叔的死背後還有這樣一段隱情。難怪他的怨氣那麽重,他是在向我們訴說他的冤屈啊。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得房間裏一片朦朧。我想起那天晚上在山路上的詭異經曆,又想起李叔和大外婆的故事,心裏總覺得堵得慌。
    突然,一陣風吹來,窗戶“吱呀”一聲開了。我正準備起身去關,卻看見窗外站著一個人影。
    那人影很高,穿著一件舊棉襖,背有點駝。月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臉,隻能看到他的頭發很亂,像很久沒打理過,被風吹得亂七八糟。
    我嚇得大氣不敢出,緊緊地盯著他。我的心“咚咚咚”地狂跳,感覺快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
    那人影站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說話了,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木頭,又像風從破洞裏吹過:“小川……”
    我嚇得差點從床上跳起來,後背緊緊貼在冰冷的牆壁上。
    “你……你是誰?”我顫抖著問,牙齒因為害怕而打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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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你李叔啊。”那人影說,“我有事找你幫忙。”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月光下,我似乎能看到他的輪廓微微晃動,像被風吹動的影子。
    “你……你想讓我幫你什麽?”
    “幫我把真相說出去。”李叔說,“我死得冤啊。”
    我想開口,卻發現自己什麽也說不出來。我的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了,隻能發出一些嘶啞的氣音。
    “我知道你害怕。”李叔歎了口氣,那聲音裏充滿了疲憊和無奈,“但我找不到別人了。你媽膽子小,你外婆年紀大了,隻有你……”
    “可是……我一個小孩,能做什麽?”我問,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你不需要做什麽。”李叔說,“隻要你知道真相,記住我的事,總有一天,真相會自己出來的。”
    說完,他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像被月光稀釋了一樣,最後徹底消失在夜色中。
    我愣在原地,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我走到窗前,窗外什麽也沒有,隻有一輪明月掛在天上,冷冷地照著大地。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昨晚的事告訴了外婆。外婆聽了,沉默了很久,才說:“他找你,是信任你。”
    “可我什麽也做不了啊。”我說,心裏充滿了無力感。
    “有些事,不是為了改變什麽,隻是為了不被遺忘。”外婆說,“他希望有人記得他,記得他是怎麽死的。”
    我點了點頭,心裏像壓了一塊石頭。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經常會想起李叔的事。我開始留意村裏人的談話,希望能聽到一些關於他的線索。
    有一天,我在村口的小賣部裏,聽到兩個老人在聊天。
    “聽說了嗎?趙家媳婦最近老是晚上一個人哭。”
    “哭什麽?她男人不是回來了嗎?”
    “回來有什麽用?她心裏有鬼唄。”
    “你是說……李……”
    “噓!小聲點。”
    他們的談話戛然而止,可我已經明白了七八分。我的心像被什麽東西揪了一下,又緊又疼。
    我回到外婆家,把聽到的事告訴了外婆。外婆聽了,隻是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她的眼神很複雜,有憐憫,有憤怒,也有一絲說不清的釋然。
    又過了幾天,村裏突然來了幾個警察。他們在村東頭趙家的院子裏搜查了半天,最後帶走了趙家媳婦。她被帶走時,頭發淩亂,眼神空洞,嘴裏不停念叨著:“不是我,不是我……”
    後來我才知道,是趙家媳婦自己受不了良心的譴責,向村裏的老支書坦白了一切。
    那天晚上,她確實讓李叔去她家幫忙修電視。修完電視後,她留李叔喝酒。李叔喝了幾杯,就起身告辭。可她卻拉住了李叔,說有話要跟他說。
    原來,她懷孕了,孩子不是她丈夫的,而是李叔的。她想讓李叔帶她走,離開這個村子,去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可李叔拒絕了。他說他不能這麽做,他有自己的家庭,不能丟下一切。
    兩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她哭著、喊著,情緒失控,在推搡中,她失手把李叔推下了院子後麵的田坎。
    田坎很高,下麵是堅硬的土地和石頭。李叔摔下去後,一動不動。她嚇得不知所措,癱坐在地上。過了很久,她才鼓起勇氣,探頭去看。李叔已經沒有了呼吸。
    第二天早上,村裏人發現了李叔的屍體,她就謊稱李叔是喝醉了摔死的。因為李叔平時確實愛喝酒,大家也就信了。
    真相終於大白了。趙家媳婦被警察帶走了,等待她的將是法律的製裁。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得院子裏一片雪白。
    突然,我聽到院子裏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我屏住呼吸,透過窗戶往外看,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院子裏,背有點駝,穿著一件舊棉襖。
    是李叔。
    他抬頭朝我的窗戶看了一眼,嘴角似乎露出了一絲微笑。那笑容很淡,卻帶著一種釋然的平靜。然後,他轉身朝路口的方向走去,身影漸漸消失在月光中。
    我知道,他終於可以安息了。
    離開外婆家的那天,路過那段山路時,我特意在李叔的墳前停了一下,給他燒了幾張紙。
    “李叔,我走了。”我輕聲說,“您放心,我會記住您的事。”
    風從山穀裏吹來,帶著陣陣鬆濤聲,像是李叔在回應我。
    回到城裏後,我把李叔的故事寫了下來,放在了抽屜裏。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把這個故事講給更多的人聽。
    因為我答應過李叔,不會讓他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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