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棺材裏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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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五月的淩晨總裹著層濕冷,像浸了水的棉絮,黏在人皮膚上,甩都甩不掉。我盯著出租屋發黴的天花板,牆皮剝落的地方像塊潰爛的疤,冷汗把枕套洇出片深色,帶著股鐵鏽味。
剛做的夢還在眼前晃,黏得像沒幹的膠。
夢裏的堂屋比記憶中暗,靈棚的黑布幔子垂到地上,掃過腳踝時涼颼颼的,像有人在扯我的褲腳。二伯躺在堂屋正中的棺材裏,紅漆棺蓋敞著條縫,他穿著那身深藍色的壽衣坐起來,盤扣蹭得棺材板“沙沙”響,像蛇在蛻皮。
“三丫頭,”他的聲音帶著點痰音,比平時啞了八度,嘴角好像還沾著點黑灰,“你姐們不在,這事得你盯著。”
我想喊“二伯你咋坐起來了”,喉嚨卻像被漿糊粘住,隻能發出“嗬嗬”的氣音。二伯的臉是青灰色的,眼窩陷得能盛水,顴骨上有塊暗紫色的斑——那是他年輕時被牛頂的舊傷,平時不明顯,此刻卻像塊淤青,透著股死氣。
他抬手往牆角指,枯瘦的手指關節突出,指甲縫裏還嵌著點黃土,和他平時下地幹活的樣子一模一樣。“賬本子在箱底,鐵盒子裏的錢夠辦事,”他頓了頓,像是在想什麽,喉結動了動,“欠老張家的二十塊記得還,他兒子下月娶媳婦,別讓人說咱老李家差事。”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牆角的舊木箱鎖著,銅鎖在昏光裏閃著冷光,和現實裏的一模一樣。正想再問,二伯突然彎腰往棺材裏躺,壽衣下擺掃過我的腳背,冰得像塊鐵,還帶著股潮濕的土腥氣。
“砰”——棺蓋合上的瞬間,我聽見他在裏麵輕輕歎了口氣,像塊石頭落進井裏,悶聲悶氣的。
“操!”我猛地坐起來,t恤後背能擰出水,貼在身上像層濕紙。手機在床頭櫃上亮著,4點17分,屏幕映出我發白的臉,瞳孔裏還殘留著棺材板的紅漆色。
窗外的路燈透過防盜網照進來,在地上投出格子陰影,像口沒蓋嚴的棺材。我摸起床頭的水杯,手抖得厲害,水灑在床單上,暈開的形狀像灘血。
我盯著手機屏上二伯的號碼,那是去年春節他塞給我紙條時存的。他當時笑得滿臉褶子,手背上的老年斑沾著點餃子餡,“三丫頭在武漢上班,有事好聯係”。此刻那串數字在屏幕上泛著冷光,像串墓碑上的編號。
指尖劃過屏幕,撥通堂哥的電話。聽筒裏的忙音“嘟嘟”響,一聲比一聲沉,像二伯敲棺材的動靜,敲得我心頭發緊。
“喂?”堂哥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背景裏有嬰兒的哭聲——他媳婦上月剛生了娃,小侄子總愛在半夜哭鬧。
“哥,”我的聲音劈了,像被砂紙磨過,“我夢見二伯了......”
“夢見就夢見唄,”他打了個哈欠,氣音裏混著嬰兒的哼唧,“二伯前幾天還跟我打電話,說要去割麥子,硬朗著呢。昨天我去看他,還能一頓吃倆饅頭。”
“不是,”我攥著手機,指節發白,塑料殼子都快被捏變形,“我夢見他從棺材裏爬出來,說我姐們不在,讓我管後事......他還說欠老張家二十塊,讓還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接著傳來堂哥的嗤笑,像塊冰砸進熱水裏。“你這丫頭,恐怖片看多了?夢是反的,說明二伯身體好著呢。”他頓了頓,聲音沉了點,帶著哄小孩的語氣,“行了,我哄娃呢,掛了。”
忙音再次響起時,我盯著手機屏上的時間——4點20分。窗外的防盜網突然“哐當”響了一聲,像是被風吹的,又像是有人在外麵碰了一下。
我猛地轉頭,看見窗玻璃上貼著張模糊的影子,像個人影趴在那裏,額頭抵著玻璃,留下片白霧。
“誰?!”我抄起桌上的台燈,手心裏全是汗。
影子動了動,慢慢往下滑,消失在窗沿下。樓下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像是重物落地,接著是漸行漸遠的拖遝腳步聲,“沙——沙——”,像有人穿著不合腳的布鞋在走路。
我抱著台燈靠在牆角,心髒撞得肋骨生疼,直到天蒙蒙亮才敢躺下,卻再沒睡著。
天亮後我去戶部巷過早,熱幹麵的芝麻醬糊在嘴上,卻嚐不出味。隔壁桌的老頭在說哪家的喪事辦得風光,手裏的筷子敲著碗邊,“當啷當啷”響,像在敲喪盆。
“說起來邪門,”老頭往嘴裏塞了口麵,麵條掛在嘴角,“那老頭頭天還在打麻將,贏了我五十塊,第二天就沒了。入殮的時候眼睛閉得不安穩,估摸著有啥沒放下......”
我扒拉著碗底的蘿卜丁,胃裏一陣翻攪。突然想起夢裏二伯指的木箱,那是他裝種子的舊木箱,紅鬆木的,鎖是銅的,鑰匙總掛在房梁的釘子上,紅繩都磨白了。去年春節我還幫他取過裏麵的花生種子,銅鎖打開時“哢噠”一聲,像咬碎了什麽硬東西。
“姑娘,再來碗蛋酒?”老板的吆喝驚得我一哆嗦,筷子掉在地上,滾到隔壁桌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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彎腰去撿時,看見老頭的布鞋沾著泥,鞋跟處沾著片黃紙,邊緣燒得焦黑,像從墳頭飄來的。他見我盯著他的鞋,突然咧開嘴笑,牙床上缺了顆門牙,“姑娘是外地來的?我們這老規矩,夢著死人要給灶王爺上香,不然......”
他沒說完,隻是用筷子指了指天,眼裏的光閃閃爍爍,像墳頭的鬼火。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倉庫理貨,手機突然炸響。屏幕上“堂哥”兩個字跳得厲害,像要從屏幕裏鑽出來。我手指打滑,按了三次才接起來。
“三丫頭,”他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葉子,背景裏有女人的哭聲,尖利得像指甲刮玻璃,“你......你回來一趟,二伯他......沒了......”
我的耳朵“嗡”地響,手裏的貨單飄在地上,印著“武漢”的字樣被風扇吹得翻卷,像片燒起來的紙。倉庫裏的燈泡突然閃了兩下,滅了,再亮起來時,貨架的影子在牆上扭曲,像很多人站在那裏。
“啥時候的事?”我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前天下午,”堂哥的聲音裏混著擤鼻涕的動靜,“在麥地裏暈倒的,被路過的老張發現,抬回來時已經硬了......身子都涼透了......”
前天下午。我掐著手指算,正是我做那個夢的前一天。
趕回老家時,天已經擦黑。村口的老槐樹下站著幾個鄰居,看見我的電動車,都往旁邊挪了挪,眼神怪怪的,像在看什麽稀奇東西。
“三丫頭回來了?”五嬸迎上來,眼圈紅紅的,手裏還攥著塊沒縫完的孝布,“你二伯......走得急。”
堂屋已經搭起了靈棚,黑布幔子從房梁垂到地上,風一吹就往裏灌,像很多人在掀簾子。二伯的棺材停在正中,紅漆在節能燈下發亮,棺蓋敞著條縫,和夢裏的一模一樣。
“真......真跟你說的一樣?”堂哥蹲在門檻上抽煙,煙灰掉在褲腿上,他渾然不覺。他媳婦抱著娃站在旁邊,嬰兒的哭聲被黑布幔子吸走了大半,聽起來悶悶的,像貓被捂住了嘴。
我點頭,盯著棺材縫裏露出的壽衣邊角,深藍色的,盤扣是銅的,和夢裏的盤扣一個樣。喉嚨突然發緊,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你說邪門不邪門,”五嬸湊過來,聲音壓得很低,孝布的白線頭粘在她嘴角,“你二伯走的時候,老張就在旁邊,他說聽見你二伯最後嘟囔了句‘二十塊......還......’,當時誰也沒在意,現在想來......”
她沒說完,隻是往棺材的方向瞟了一眼,眼神裏的害怕藏都藏不住。
傍晚時,我爸帶著幾個叔伯來商量後事。他們蹲在靈棚外的槐樹下,煙卷抽得“滋滋”響,煙霧裹著他們的影子,在地上扭得像麻花。
“賬還沒清呢,”五叔磕了磕煙灰,火星落在泥地上,“二伯前陣子說欠了些零碎,沒說具體給誰,也沒說欠多少。這要是漏了,到了那邊也不安生。”
“箱子鎖著,”我爸的眉頭擰成個疙瘩,指節敲著膝蓋,“找了一下午,鑰匙沒見著,房梁上的釘子空了,紅繩都沒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夢裏二伯清清楚楚指著牆角的木箱,說賬本子在箱底。
“我知道鑰匙在哪。”我站起來時,腿肚子轉筋,差點摔倒。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掃過來,像靈棚上的黑布,壓得人喘不過氣。
堂哥猛地掐滅煙:“你知道?”
“嗯,”我的聲音發飄,“在......在房梁東頭的釘子上,用紅繩係著。”
五叔愣了愣,突然拍了下大腿:“對啊!我咋忘了!你二伯總愛把重要東西往房梁上掛!”
二伯的老屋在村東頭,離堂屋不遠。門鎖早就鏽了,我伸手一推,“哐當”一聲,門軸發出刺耳的尖叫,像有人被掐住了脖子。屋裏彌漫著麥秸稈的味道,還混著點淡淡的樟腦香——那是二伯用來防蛀蟲的,他總說“東西得好好存著”。
牆角的木箱蓋關得嚴嚴實實,銅鎖在昏光裏閃著冷光,鎖孔裏積著點灰,像隻眯著的眼。
我搬過凳?踩上去,指尖在房梁東頭摸索。木梁上結著層蛛網,粘在手指上,像細紗。突然碰到個冰涼的東西,低頭一看——紅繩纏著的銅鑰匙,繩頭磨得綻了線,和夢裏二伯指的一模一樣。
“找到了!”我跳下來時,凳?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響,驚得牆角的蜘蛛慌忙逃竄。
木箱打開的瞬間,一股黴味湧出來,混著樟腦香,嗆得我直咳嗽。底下果然壓著個藍布本子,紙頁泛黃,邊角卷得像波浪,封麵用毛筆寫著“出入賬”,字跡歪歪扭扭,是二伯的手筆。
我翻開本子,第一頁就寫著“欠老張二十元——麥種錢”,日期是上個月,字跡旁邊還畫了個小圓圈,像他平時記賬的習慣。再往後翻,還有幾筆零碎的賬,欠誰家的雞蛋,借了誰家的鐮刀,都記得清清楚楚,連“借六嬸半袋鹽,下月還”都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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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這個,”我翻到最後一頁,看見用紅筆寫的地址,“說讓把他的犁頭送給西頭的李瞎子,他兒子腿不好,用得著。”
堂哥湊過來看,喉結動了動,聲音發啞:“這些......這些事,除了二伯自己,沒人知道。李瞎子兒子上月摔斷腿,就二伯去探望過,我們都是後來才聽說的。”
他媳婦抱著娃,突然“啊”地低呼一聲。我們轉頭看,嬰兒不知什麽時候醒了,正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棺材的方向笑,小手還往那邊抓,嘴裏“咿咿呀呀”的,像在跟人打招呼。
“娃咋了?”堂哥趕緊接過孩子,手都在抖。
“沒......沒事,”他媳婦臉色發白,“剛才好像看見......看見棺材縫裏有隻手......”
靈棚裏的黑布幔子突然劇烈地晃了晃,像是有人從裏麵衝出來,帶起一陣陰風,吹得燭火“劈啪”響,差點熄滅。我盯著棺材縫,剛才她指的地方,紅漆上好像有個淡淡的印子,像被手指按過。
天擦黑時,幫忙的鄰居都走了,靈棚裏隻剩下我和堂哥一家。堂哥的媳婦抱著娃去西廂房休息,嬰兒的哭聲隔著牆傳來,忽遠忽近的。
我坐在棺材旁的小馬紮上,手裏撚著紙錢,一張一張往火盆裏送。火苗舔著黃紙,發出“滋滋”的響,灰燼被風吹起來,粘在黑布幔子上,像星星點點的黴斑。
淩晨四點多時,棺材突然“咚”地響了一聲,悶悶的,像有人在裏麵翻身。
我嚇得差點蹦起來,手裏的紙錢撒了一地,有幾張飄到棺材底下,被風卷著打轉。堂哥從旁邊的草席上驚醒,猛地坐起來,眼睛瞪得溜圓:“咋了?”
“棺材......動了。”我的聲音發飄,盯著紅漆棺蓋,剛才響的地方有個淺淺的印子,比指甲蓋大一圈,像被拳頭捶過。
堂哥罵了句“胡說”,卻往我身邊挪了挪,後背緊緊貼著我的胳膊,我能感覺到他在發抖。“別自己嚇自己,木頭熱脹冷縮......”
他的話沒說完,棺材又“篤篤”響了兩聲,節奏慢悠悠的,跟夢裏二伯敲棺材沿的動靜一模一樣。
“二伯?”我試探著喊了聲,聲音在空蕩的堂屋裏撞來撞去,帶著回音,“是您嗎?有啥沒交代的,您說......”
棺材裏沒動靜,可牆角的座鍾突然“當”地響了,指針正好指在4點17分。這鍾早就停了,去年二伯還說要拿去修,一直沒顧上,此刻卻像被誰上了弦,聲音洪亮得嚇人。
座鍾響完,棺材縫裏飄出片黃紙,打著旋落在賬本上。我撿起來一看,上麵用鉛筆寫著“灶房缸裏有雞蛋,給娃煮了”,字跡歪歪扭扭,末尾還畫了個小圓圈——是二伯的習慣。
堂哥的臉“唰”地白了,他媳婦抱著娃從西廂房跑出來,臉色比孝布還白:“娃......娃一直哭,是不是餓了?”
我捏著那張黃紙,突然想起二伯總愛在灶房的大水缸裏藏東西,去年藏的糖果,今年春天藏的新收的雞蛋。“去灶房看看,缸裏有雞蛋。”
堂哥半信半疑地跟著我去灶房,灶台上落著層灰,大水缸的蓋子果然敞著條縫,像剛被人掀開過。我伸手進去摸,指尖碰到個竹籃,提出來一看,裏麵整整齊齊碼著十幾個雞蛋,殼上還沾著點麥糠,是二伯家雞下的那種小雞蛋,帶著淡淡的土腥味。
“真......真有雞蛋......”堂哥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媳婦已經抱著娃蹲在地上幹嘔起來。
雞蛋煮好後,小侄子果然不哭了,抱著雞蛋啃得香,嘴角沾著蛋黃,還對著空氣“咯咯”笑,小手往半空抓,像有人在跟他玩。
堂姐們第二天下午才到,飛機延誤了兩小時。她們撲在棺材上哭,哭聲震得靈棚的黑布直晃,大表姐的指甲摳著棺材沿,紅漆被摳掉了一小塊,露出底下的木頭,像塊新鮮的傷口。
“前天還給我打電話,說想娃了......”大表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滴在棺材縫裏,“怎麽說走就走了......”
我把賬本遞過去,指著“欠老張家二十元”那行字,大表姐突然停了哭,眼睛瞪得圓圓的:“前陣子跟二伯打電話,他咋沒說?”
“他說......”我想起夢裏二伯的樣子,喉頭發緊,“他說等老張兒子娶媳婦,讓咱們替他還。”
大表姐的臉色白了,她掏出手機翻通話記錄,手指飛快地滑動:“我昨天問過老張,他兒子真定在下月初三......二伯咋知道的?他沒跟我提過,老張也說沒跟二伯說過......”
正說著,老張掀著黑布幔子走進來,手裏攥著二十塊錢,臉色不太好看。“老李,這錢......”他把錢往我爸手裏塞,“昨天淩晨四點多,我聽見有人敲我家門,開門啥也沒有,就門檻上放著這二十塊錢,上麵還壓著張紙條,寫著‘麥種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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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那二十塊錢,紙幣邊緣卷著,像被人攥了很久,上麵還沾著點紅漆——和二伯棺材上的紅漆一個色。
出殯那天,我捧著二伯的牌位走在前麵,紅布包著牌位的邊角硌得手心發疼,像二伯平時用煙袋鍋敲我手背的力道。走到村口老槐樹下時,一陣風卷著紙錢飄過,其中一張正好落在我鞋上,上麵歪歪扭扭的鉛筆印——是那個小圓圈,和賬本上的一模一樣。
抬棺的八個壯漢說,棺材比前幾天沉了不少,走到半路歇腳時,他們聽見裏麵“哢嗒”響了一聲,像有人在翻東西。五叔蹲在路邊抽煙,煙蒂燙了手指都沒察覺,隻盯著棺材底沾著的紅漆印子,那印子像隻小小的腳印,正朝著老張家門口的方向。
下葬時,我往墳頭撒土,指尖觸到一塊冰涼的東西,撿起來一看,是枚銅鑰匙,紅繩磨得發亮——正是打開木箱的那把。它怎麽會混在新土??我攥著鑰匙站起來,看見墳頭的草在風裏輕輕晃,像二伯坐在那裏抽煙時,衣角掃過地麵的樣子。
回到武漢的出租屋,已是深夜。打開門,一股熟悉的樟腦香飄過來,跟二伯老屋的味道一模一樣。桌上放著個藍布包,是我從老家帶回來的,裏麵裹著二伯的賬本和那把銅鑰匙。
翻開最後一頁,除了“送李瞎子犁頭”那行字,底下還多了一行新的鉛筆印,墨跡發潮,像剛寫上去的:“三丫頭,武漢的梅雨季快到了,記得把窗台的花搬進來。”
我猛地轉頭看向窗台——那盆綠蘿是去年二伯來武漢看我時買的,他說“綠油油的,看著就有精神”。此刻葉片上凝著水珠,像剛被人澆過,盆底的托盤裏,還沾著點紅泥,和老家院子裏的土一個色。
窗外的路燈又開始閃爍,防盜網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口棺材的輪廓。我摸著賬本上的小圓圈,突然明白,有些告別從不是終點。就像二伯,他用自己的方式把沒說完的話、沒辦的事,一點點遞到我們手裏,帶著麥秸稈的糙、樟腦香的暖,還有那二十塊錢上的紅漆味,在每個尋常日子裏,輕輕敲著門。
夜裏睡得很沉,夢見二伯坐在堂屋的竹椅上,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的藍布衫上,他一邊用煙袋鍋敲著鞋底的泥,一邊翻著賬本念叨:“欠六嬸的鹽,記得用新收的花生還......”我湊過去看,賬本上的小圓圈密密麻麻,像撒在紙上的星星。
醒來時,手機屏幕亮著,是堂哥發來的消息:“李瞎子說,昨天有人送了把犁頭到他家,木柄上刻著個小圓圈,跟二伯的記號一模一樣。”
我盯著屏幕笑了,指尖劃過那個小圓圈的表情,突然想給老家打個電話,問問灶房的缸裏,是不是又藏了新的雞蛋。有些身影,從來沒真正離開過,就像那股樟腦香,總在不經意時漫過來,告訴你:別慌,我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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