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多出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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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蒙古的秋老虎比想象中凶,正午的日頭把戈壁灘烤得冒白煙,我站在"老張雜貨鋪"門口往遠處望,風卷著沙礫打在褪色的招牌上,"劈啪"響得像有人在暗處拍巴掌。公婆在店裏盤貨,塑料筐碰撞的"哐當"聲混著算盤珠子的脆響,倒添了幾分人氣。兒子小寶拿著輛掉了輪的玩具車,在貨架間跑來跑去,嘴裏"嗚嗚"地模仿汽車鳴笛,胖乎乎的腳丫子踩在水泥地上,踏出"咚咚"的悶響。
    "媽,我爸他們該過福建地界了吧?"我拿起掉漆的搪瓷缸,給婆婆遞過去。缸沿的缺口硌得手指發麻,裏麵晾著的菊花茶沉在底,像團蜷著的影子。
    婆婆接過缸子,粗糙的指腹蹭過我手背,帶著點麵粉的澀感。她仰頭灌了口,喉結動了動,"應該快了,你爸昨晚發消息說今早在服務區加的油,讓你跟你媽說,多拿點魚丸和筍幹,王大爺念叨好幾回了。"
    我應著,點開和老公張磊的對話框。屏幕上他昨天發的咧嘴笑表情還在閃,眼角的褶子被美顏磨得模糊。我打字:"媽給裝了兩箱魚丸,梅幹菜塞了整整一蛇皮袋,夠你吃到過年。"
    "那必須的,"張磊秒回,後麵跟了個流口水的表情包,"你媽做的魚餅,我能就著白酒吃五個,不,十個!"
    我笑著回了個"饞貓"的表情,抬頭看見小寶正踮著腳夠貨架最上層的牛肉幹。那是前天才進的貨,真空包裝上還沾著庫房的灰。我趕緊過去把他抱下來,他肉乎乎的胳膊立刻纏上我脖子,奶味混著汗味撲過來:"爸爸啥時候回來呀?我要擎天柱,要最大的那個!"
    "快了,"我捏捏他軟乎乎的臉蛋,指尖陷進一層肉裏,"等爸爸回來,咱們去吃手抓肉,讓他給你撕最大塊的。"
    三天後的傍晚,溫州老家的視頻突然彈出來。我媽舉著手機在院子裏轉圈,鏡頭晃得厲害,先是拍晾衣繩上金燦燦的筍幹,再掃過牆角堆著的魚丸箱子,最後定格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磊子他們剛走,"她聲音透著股中氣不足的沙啞,"我給裝了兩箱魚丸,還有你愛吃的梅幹菜,用油紙包了三層,不怕受潮。"
    "知道啦媽,"我逗她,"沒偷偷給我爸塞兩盅老酒?"
    我媽在那頭笑,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菊花:"他開車呢哪能喝酒?對了,"她突然頓了頓,鏡頭晃了下,像是手在抖,"剛才我看他們車裏,後座坐了三個人呢,會不會太擠?"
    我愣了下,手裏的搪瓷缸差點脫手:"擠啥呀,就四個人——我爸和磊子前排,王大爺跟老李後排,正好。"
    "不對啊,"我媽皺著眉,鏡頭懟得太近,能看見她老花鏡後麵的白眼球,"我看得真真的,後座中間還坐了個人,穿著件黑衣裳,頭低著,頭發老長,都快垂到膝蓋了。是不是還有誰跟車?"
    "您準是看花眼了,"我強笑著擺手,後背卻有點發緊,"老榕樹枝子擋著光,影子落在後座上,看著就像個人。他們趕時間,估計早開遠了。"
    我媽嘟囔了句"可能吧",又叮囑了幾句"讓磊子少開夜車服務區的飯別吃太涼",才掛了視頻。公婆在旁邊聽見了,婆婆往灶房走,圍裙帶子蹭過貨架,帶倒了一排罐頭,"哐啷"響得嚇人。"你媽眼神一直好,年輕時候針鼻兒大的字都能看清,咋會看錯?"
    "媽想多了,"公公蹲在地上卷煙,火柴"擦"地劃著,橘紅色的火光映著他臉上的皺紋,像幅皺巴巴的畫,"跑長途的車,路上啥影子沒有?樹影、燈影、雲彩影,別自己嚇自己。"
    我沒往心裏去,可那天晚上總睡不安穩。小寶半夜哭醒兩回,說夢見黑影子追他,我抱著他拍了半宿,手心全是汗。直到三天後張磊他們回來,我才知道那不是影子。
    那天半夜,我被敲門聲驚醒。不是平時"砰砰"的拍門,是"篤、篤、篤"的輕叩,慢得讓人心裏發毛。我披了件外套去開門,冷風"呼"地灌進來,帶著股汽油和沙土混合的怪味,像有輛破車剛從墳堆裏開出來。
    張磊站在門口,臉白得像張紙,眼窩陷著,黑黢黢的像兩個洞。下巴上全是胡茬,紮得像叢亂草,手裏緊緊攥著個方向盤套,藍布麵磨得發亮,指節攥得泛白,像是要把那布摳出洞來。
    "咋了這是?"我趕緊把他拉進來,他的胳膊冰得像塊鐵,"我爸呢?王大爺他們?"
    "在後麵停車,"張磊的聲音發飄,像踩著棉花,每說一個字都要吸口冷氣,"我先上來看看小寶。"
    他換鞋的時候,我發現他手抖得厲害,鞋帶係了三次都沒係上,最後急得用牙咬,虎牙把布麵咬破個小口。公婆也被吵醒了,公公舉著個充電燈出來,光柱在張磊臉上晃,能看見他額頭上的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流,滴在水泥地上,"啪嗒啪嗒"響,像有人在滴眼藥水。
    "出啥事了?"公公的聲音有點發緊,手裏的燈柱抖得厲害,光在牆上投出大片晃動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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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磊沒說話,徑直走到小寶房間。孩子睡得正香,小臉紅撲撲的,突然"咳咳"地咳起來。一開始是輕咳,像小貓嗓子裏卡了毛,接著越咳越凶,小臉憋得通紅,眼睛緊閉著,眉頭皺成個疙瘩,像有東西堵在喉嚨裏,要把心肝都咳出來似的。
    "小寶!"我趕緊把他抱起來,手剛碰到他後背,就覺得燙得嚇人,像抱著個小火爐。我拍著他的背,"咋突然咳了?前幾天感冒不是好了嗎?"
    張磊突然轉身往外跑,拖鞋在地上蹭出"刺啦"的怪響。幾秒後他拿著本用紅布包著的書回來——是他去年去五台山求的《地藏經》,紅布邊角都磨白了。他"咚"地跪在床邊,膝蓋撞得地板發顫,哆嗦著翻開書,紙頁"嘩啦"響。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卻異常大聲地念起來,"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經文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每個字都像塊冰,砸在人身上。小寶的咳嗽聲漸漸低了,眼睛半睜著,眼神直勾勾的,沒一點神采,像個假娃娃。大概過了十來分鍾,張磊念到"南無地藏王菩薩"時,小寶突然"哇"地吐出一口東西——不是痰,是團黑乎乎的黏液,像融化的瀝青,還帶著點血絲,掉在床單上"滋啦"響了一聲,散發出股腥甜的怪味,像爛掉的桃子混著鐵鏽。
    "嘔——"我差點吐出來,趕緊拿紙巾去擦,那東西卻像有生命似的,一碰到紙巾就縮成個小球,滾到床底下不見了,隻留下個深色的印子,像塊沒擦幹淨的血漬。
    小寶吐完就倒在我懷裏睡著了,呼吸均勻,小胸脯一鼓一鼓的,像啥都沒發生過。張磊癱坐在地上,背靠著牆,大口大口地喘氣,胸口起伏得像個風箱,額頭上的汗滴在地板上,匯成一小灘水。
    "到底咋回事?"公公蹲下來,遞給他一根煙,煙盒是空的,他又塞回兜裏,"路上出事了?"
    張磊點著煙,猛吸了一口,煙卷燒得"滋滋"響,煙灰掉在褲腿上都沒察覺。"從溫州出來,頭一天都好好的,"他喉結動了動,聲音啞得厲害,"我爸坐在副駕,跟我嘮你媽做的梅幹菜,王大爺在後座打盹,老李盯著窗外看風景,說這南方的樹咋長得跟傘似的。"
    他頓了頓,煙蒂燙到手指才猛地扔掉,"到第二天下午,進內蒙古地界,過了巴彥淖爾,天突然暗下來,明明是大晴天,就我們那片雲彩是黑的。我突然覺得有人在我耳邊說話。"
    他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動得像個青蛙,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地板上的那灘汗,"那聲音尖尖的,像個女的,又細又長,一直說"衝上去,快衝上去"。我一開始以為是累了幻聽,沒當回事,可越聽越清楚,好像就貼在我耳朵邊上,熱氣吹得耳廓癢癢的。"
    "你爸沒聽見?"婆婆的聲音發顫,手裏的水杯晃了晃,水灑在袖口上,她使勁搓了搓,沒擦掉,"那麽近,他咋會沒聽見?"
    "沒,"張磊搖頭,頭發上的灰掉下來,"我問我爸,他說啥都沒聽見,還罵我開小差,說我眼睛都直了。可那聲音就不停,我握著方向盤的手開始不聽使喚,腳一個勁地想踩油門,明明前麵就是輛大貨車,我腦子裏卻像有根弦被牽著,非要撞上去似的。"
    他的手又開始抖,這次抖得更厲害,"王大爺在後座打盹,平時他坐車可老實了,那天不知道咋了,一直在跺腳,"咚咚"地踹座椅,跟敲鼓似的,嘴裏還哼哼著啥,聽不清,像念經又像罵人。我爸說他是不是魘著了,想叫醒他,剛伸手,王大爺突然就醒了,眼睛瞪得溜圓,那眼珠子像是要從眼眶裏凸出來,指著前麵喊"快下高速!快!""
    "我當時腦子一懵,好像突然清醒了點,才發現自己一直在追前麵一輛大貨車,距離不到五米,那貨車還在左右晃,像是故意別我。我趕緊踩刹車,輪胎磨得"吱吱"響,跟殺豬似的,差點撞上護欄。"
    張磊的呼吸變粗了,胸口起伏得更厲害,"就在刹車那一下,我瞟了眼後視鏡——後座中間,明明是空的,可就看見個黑影子,像個人蜷在那,低著頭,頭發垂下來,遮住了臉,就看見隻手搭在椅背上,白森森的,指甲老長。"
    我後背"唰"地冒冷汗,想起我媽說的話,手裏的小寶突然動了動,往我懷裏縮了縮,像怕冷。
    "王大爺當時臉都白了,"張磊接著說,聲音壓得很低,像怕被誰聽見,"他抓著我爸的胳膊喊"有東西跟上來了!快下高速找地方落腳!"我爸一開始不信,可看王大爺那樣,嘴唇哆嗦得說不出整話,又看我手抖得握不住方向盤,就說先下高速。"
    他們下了高速,在一個叫"三岔口"的小鎮找了家賓館。那賓館看著挺新,紅漆大門,門口掛著兩個紅燈籠,就是沒一點人氣。"進房間我就覺得不對勁,"張磊的聲音發飄,"那空調吹出來的風是涼的,可總覺得身上黏糊糊的,像沾了水,脫衣服的時候,布料跟皮膚粘在一塊,"刺啦"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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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去開電視,屏幕"嗡"地亮了,全是雪花點,"沙沙"的響,像有無數隻蟲子在爬。"我正想關了,突然看見雪花裏有個黑影子在晃,"張磊的眼睛瞪得老大,瞳孔縮成個點,"就像有人站在屏幕後麵,手在上麵劃來劃去,劃出一道道黑印子。"
    我爸也看見了,趕緊把電視關了。兩人坐在床邊,誰都不敢睡,就那麽坐到後半夜。煙抽了兩盒,煙灰缸堆得像座小塔。"大概三點多,王大爺突然來敲門,那敲門聲跟咱們家剛才一模一樣,"篤、篤、篤"的,慢得讓人頭皮發麻。"
    他們跑到隔壁房間,老李躺在床上,眼睛睜著,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眼珠子都沒動過,嘴裏"嗬嗬"地出氣,像有東西堵著喉嚨,脖子上有圈淡淡的紅印子,像被人用細繩子勒過。"王大爺說不能再待了,得趕緊走,"張磊抹了把臉,手心的汗蹭在臉上,"我們輪流開車,沒敢再上高速,就走國道,車燈照出去,總覺得路兩旁的樹影在跟著跑,像一排排站著的人。"
    他話音剛落,手機突然響了,是那種老式座機的鈴聲,尖銳得像指甲刮玻璃,在半夜裏格外刺耳。張磊哆嗦著接起來,聽了兩句,臉瞬間沒了血色,手機"啪"地掉在地上,屏幕裂成了蜘蛛網。
    "咋了?"公公撿起手機,電池都摔出來了。
    "是王大爺的兒子,"張磊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突然就下來了,大滴大滴砸在地板上,"說老李在高速上出車禍了——就在我們下高速的那個路口,他沒跟我們一起下,說想快點回家,自己開著車往前趕,撞上護欄了,人當場就沒了。交警說,他的車沒刹車痕跡,像是......像是自己開上去的。"
    屋裏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像敲鼓。窗外的風卷著沙礫打在玻璃上,"沙沙"響,像有人在用指甲抓。我突然想起小寶吐的那團黑東西,後背的冷汗順著脊椎往下流,把內衣都濕透了。
    第二天一早,王大爺過來了。他眼睛紅紅的,像兔子,手裏拿著個用紅線纏的小布包,紅線上還沾著點泥。"這是我找人求的護身符,"他把布包塞給小寶,手抖得厲害,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那東西跟著你們回來了,昨晚在磊子耳邊說話的,就是它。"
    他說自己年輕時得過一場大病,快死的時候被個遊方和尚救了,從那以後就能看見些不幹淨的東西。"從溫州出來沒多久,我就覺得車裏不對勁,"王大爺蹲在地上,看著小寶玩耍的背影,眼神發直,"後座中間總覺得陰沉沉的,像有塊冰放在那,冷氣直往骨頭縫裏鑽。我一開始沒敢說,怕你們害怕,後來迷迷糊糊睡著,夢見個女的,穿著黑衣裳,頭發老長,遮住臉,就露出隻眼睛,紅通通的,站在車前麵,一個勁地招手讓往前開。"
    他跺腳是想醒過來,可怎麽都睜不開眼,像被人按住了似的。直到張磊快撞上大貨車,他才猛地掙脫開,"就像有人在我後腦勺拍了一巴掌,疼得鑽心。"
    "老李不信這些,"王大爺歎了口氣,唾沫星子濺在地上,"我們下高速時勸他,他說我們老糊塗了,說這世上哪有啥鬼神,還笑我手裏的護身符是破爛。他非要自己走,說晚回家一天,他那幾盆蘭花就得枯死......"
    小寶拿著那個布包,突然咯咯笑起來,舉著給我看:"媽媽,這裏麵有東西在動。"
    我趕緊接過來,布包硬硬的,確實有輕微的震動,像裏麵裹著隻小蟲子在爬。王大爺說這是高僧開過光的,能把那東西引走。當天下午,他帶著布包去了附近的山神廟。那廟挺破的,就一間屋子,神像的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裏麵的泥胎。王大爺燒了三炷香,香灰直直地往上飄,不落下來。他把布包埋在了香爐底下,埋的時候,我聽見土裏傳來"吱"的一聲,像老鼠叫,又像女人的冷笑。
    從那以後,小寶再沒半夜咳嗽,張磊也沒再聽見有人在耳邊說話。隻是每次他開車經過那段國道,總會下意識地看後視鏡,後座空空的,可總覺得那裏坐著個人,低著頭,頭發垂得老長,遮住了臉,隻有隻白森森的手搭在椅背上,指甲老長。
    我媽後來又打視頻,說那天其實看清了,後座中間的人,脖子上纏著根紅繩,跟我當年送給磊子的那條一模一樣——那條紅繩,是我們結婚三周年時買的,在他前幾年一次車禍裏斷了,斷口處參差不齊,我親手把它扔進了垃圾桶。
    現在店裏的生意還在做,隻是張磊再也不跑長途了,改成在附近送貨。每次有人要去福建,他總會多問一句:"走哪條路?過不過溫州那片老榕樹?"
    有人問他為啥,他就笑笑,不說話。隻有我知道,他是怕再遇上那個穿著黑衣裳的人,怕那聲"衝上去",再次響在耳邊。尤其是陰雨天,店裏的收音機總會突然竄台,冒出段尖尖的女聲,細得像絲線,纏得人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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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之後,王大爺總愛往我們店裏跑,每次來都帶著些黃紙和艾草,說是在山神廟求的,能驅邪。他蹲在店門口的台階上,一邊用石頭碾著艾草,一邊跟我公公嘮嗑,說的淨是些神神叨叨的事。
    “你知道那黑衣裳的是誰不?”他往我公公身邊湊了湊,聲音壓得像蚊子哼,“我後來托人打聽了,溫州那片老榕樹下,早年淹死過個女的,就穿件黑褂子,脖子上戴著紅繩……”
    我公公沒接話,隻是吧嗒吧嗒抽煙,煙霧繚繞裏,他的臉看著有些模糊。王大爺又說:“那女的死的時候才二十出頭,聽說就是坐長途車出的事,車翻進溝裏,屍身撈上來時,脖子上的紅繩還纏著呢。”
    我端著剛晾好的茶水出來,聽見這話,手一抖,熱水濺在虎口上,燙得我直吸氣。王大爺抬頭看我,眼神裏帶著點憐憫:“小陳,你也別害怕,那東西沒纏上你家小寶就好,磊子念了經,又有護身符鎮著,它不敢再來了。”
    可我總覺得不踏實。夜裏哄小寶睡覺,總覺得窗簾後麵有黑影晃,開了燈看,啥都沒有,可一關燈,那影子又出來了,像片貼在玻璃上的墨。
    有天半夜,我被尿憋醒,摸黑去廁所。經過客廳時,瞥見茶幾上的搪瓷缸在動,不是被風吹的,是自己在晃,缸沿的缺口對著門口,像隻眼睛在看。我嚇得大氣不敢出,踮著腳往廁所跑,路過張磊平時放車鑰匙的掛鉤時,突然聽見“叮”的一聲,鑰匙串掉在地上,其中一把備用鑰匙,正好落在我腳邊——那是把黑色的車鑰匙,不是我們家貨車的,也不是公公那輛舊摩托的,看著生得很。
    我沒敢撿,連滾帶爬跑回臥室,鑽進被窩裏,渾身抖得像篩糠。張磊被我吵醒,迷迷糊糊問咋了,我指著門外,話都說不囫圇:“鑰……鑰匙……”
    他披了件衣服出去,幾分鍾後回來,手裏捏著那把黑鑰匙,眉頭擰成個疙瘩:“哪來的?我從沒見過這鑰匙。”
    “我咋知道!”我聲音發顫,“就掉在掛鉤底下,自己掉的!”
    張磊把鑰匙扔在床頭櫃上,轉身去拿那本《地藏經》。他翻書的手在抖,紙頁“嘩啦”響,念到“閻浮提眾生,舉心動念,無非是罪”時,床頭櫃突然“咚”地響了一聲,那把黑鑰匙憑空彈了起來,落在地上,滾到床底下不見了。
    第二天一早,張磊拿著鐵鍬把床底下刨了個遍,水泥地都刨出個坑,愣是沒找著那鑰匙。王大爺聽說了這事,背著個布包就來了,包裏裝著桃木劍和羅盤,在屋裏轉來轉去,羅盤的指針轉得像個陀螺。
    “不對勁,”他指著小寶的房間,臉色鐵青,“那東西沒走,還在屋裏,就躲在孩子附近。”
    我們趕緊把小寶抱到客廳,他睡得正香,小臉紅撲撲的,嘴角還掛著口水。王大爺拿出桃木劍,在小寶枕頭底下劃了個圈,又撒了把糯米,糯米落在床單上,有幾粒突然變黑了,像被什麽東西啃過。
    “它是衝著孩子來的,”王大爺的聲音都在抖,“孩子眼淨,能看見咱們看不見的,它想借孩子的身子……”
    這話嚇得我腿一軟,差點癱在地上。張磊趕緊扶住我,他的手冰得像塊鐵:“大爺,您可別嚇唬我們,小寶好好的……”
    “我沒嚇唬你,”王大爺指著那些黑糯米,“這是它留下的氣,要是再晚幾天,孩子就該出事了。”
    他讓我們把家裏所有帶黑顏色的東西都扔出去,窗簾換成紅的,床單被罩全用淺色的,又在門口掛了麵八卦鏡,鏡麵擦得鋥亮,能照見對麵戈壁灘的影子。
    折騰了一整天,王大爺臨走前,把那把桃木劍留給了我們,說夜裏要是聽見動靜,就拿著劍在屋裏轉一圈,嘴裏念“太上老君教我殺鬼,與我神方”。
    那天晚上,我和張磊輪流守著小寶,誰都不敢睡。後半夜,客廳的掛鍾突然停了,指針卡在三點十七分,跟張磊他們在賓館看見電視雪花的時間一模一樣。緊接著,小寶房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一股冷氣鑽出來,帶著股河泥的腥臭味。
    張磊抄起桃木劍就衝了過去,我抱著小寶跟在後麵,手抖得連孩子都快抱不住了。房間裏空蕩蕩的,月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投出個長長的影子,不是我們仨的,那影子沒有頭,脖子的位置空蕩蕩的,像被人砍了去。
    “太上老君教我殺鬼,與我神方!”張磊舉著桃木劍,聲音喊得發破,在屋裏轉了一圈,那影子跟著他動,像貼在地上的墨漬。
    當他把劍指向牆角時,那影子突然縮成一團,“嗖”地鑽進牆縫裏不見了。牆皮簌簌往下掉灰,露出裏麵的紅磚,磚縫裏滲出來點黑乎乎的東西,像血又像泥。
    從那以後,家裏再沒出過怪事。那把桃木劍被張磊掛在小寶床頭,劍身漸漸蒙上了層灰,可每次擦的時候,總能聞到股淡淡的河泥味。
    過了些日子,王大爺帶來個消息,說老李的葬禮上,他媳婦從老李的口袋裏摸出個紅繩結,不是老李的,那繩結的打法很特別,是南方姑娘愛編的同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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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的是想找個伴兒,”王大爺蹲在地上,用樹枝在泥地上畫著圈,“老李不信邪,正好撞在她手裏……”
    我沒敢接話,隻是看著遠處戈壁灘的落日,紅得像團血。風卷著沙礫過來,打在臉上生疼,恍惚間,好像又聽見那聲尖尖的女聲,在耳邊說“衝上去”,細得像根線,纏得人喘不過氣。
    現在張磊跑車,再也不敢走夜路,太陽一落山就找服務區歇著,車裏總放著串桃木珠子,方向盤套換成了紅布的。每次經過溫州地界,他都繞著那片老榕樹走,說遠遠看著樹影晃,像有無數隻手在招。
    我媽後來又寄了回魚餅,包裹裏夾著張黃紙,說是她找廟裏的和尚求的,讓我們壓在門檻底下。我拆開黃紙,上麵用朱砂畫著看不懂的符,符底下寫著行小字:“水邊死的,怕火,更怕活人的陽氣。”
    我把黃紙壓在門檻下,壓的時候,聽見紙底下“滋啦”響了一聲,像有東西被燙著了。
    如今小寶上了幼兒園,每天放學回來,都要指著門口的八卦鏡說:“媽媽,鏡子裏有個阿姨在哭。”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鏡子裏隻有我們家的招牌,和遠處灰蒙蒙的天。可小寶總說看見了,說那阿姨穿黑衣裳,脖子上沒有紅繩,隻有道細細的印子,像根勒緊的線。
    每次他這麽說,我就趕緊把他抱進屋裏,反手鎖上門。風打在門板上,“砰砰”響,像有人在外麵拍,又像有人在裏麵撞,分不清是來自哪頭,隻覺得那聲音,離得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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