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野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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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聽見這事,是在玉米地的草棚裏。那年我十歲,跟著爺去地裏看玉米,天擦黑時突降暴雨,豆大的雨點砸在玉米葉上,"嘩啦啦"響得像千軍萬馬在跑。我們躲進看地的草棚,草棚是用玉米稈搭的,頂上蓋著油布,雨打在油布上"砰砰"響,像有人在用石頭砸。
    爺卷著旱煙,火光在他滿臉的褶子裏跳,像有蟲子在爬。他的手指粗糙得像老樹皮,卷煙時煙葉碎末落在手背上,混著雨水黏成一團。"你太爺爺那輩,出過個"狠人"。"爺的煙杆在鞋底磕了磕,煙灰落在泥地上,被雨氣洇成個黑印,邊緣還在慢慢暈開,"姓李,叫李老栓,住河西岸的李家坳。"
    我往爺身邊湊了湊,草棚裏彌漫著他身上的汗味、煙味,還有草稈的黴味,這些味道混在一起,竟讓人覺得踏實。草棚角落堆著些舊麻袋,裏麵裝著幹癟的玉米棒,有隻老鼠從麻袋縫裏探出頭,黑溜溜的眼睛看了看我們,又縮了回去。
    "那年頭,地裏長不出多少糧食,人餓急了,眼裏就沒了規矩。"爺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怕被雨聽見,"李老栓有個獨苗,叫李狗子,二十出頭,壯得像頭小牛,就是性子野,餓極了敢去扒地主家的墳。"他頓了頓,煙鍋在草棚柱上敲了敲,"聽說有回,他從墳裏扒出個銀鐲子,換了半袋高粱,夠全家吃了三天。"
    入秋的一個傍晚,李家坳的土路上揚起陣灰,外鄉人就是順著這灰來的。那人穿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褂子肘部磨出了洞,露出裏麵黑黃的皮肉。褲腳卷到膝蓋,小腿上沾著的泥已經幹了,結成塊,像貼了層甲。肩上扛著個空麻袋,麻袋口的繩子鬆鬆垮垮,風一吹就鼓起來,像隻沒頭的鬼。
    他站在李老栓家門口時,太陽正往西邊的山坳裏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搭在門檻上,像條黑蛇。"大叔,討碗水喝。"他的聲音有點啞,像是被風沙磨過,眼睛卻很亮,滴溜溜地往院裏瞅。
    李老栓正蹲在門檻上啃紅薯,那紅薯小得像個拳頭,皮上全是黑斑,咬一口能看見裏麵的硬心。他抬頭瞅了瞅外鄉人,又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紅薯,喉結滾了滾,唾沫咽得"咕咚"響:"進來吧。"
    屋裏暗得很,隻有灶台上一盞油燈,豆大的光晃悠悠的,照見牆上掛著的半串幹辣椒,辣椒蒂上還沾著點灰,和屋角堆著的幾個幹癟的土豆——土豆發了芽,芽子紫得發黑,像毒蛇的信子。
    李狗子從裏屋出來,赤著膊,胸前的肋條根根分明,像掛著串小骨頭。他剛睡醒,眼角還糊著眵目糊,看見外鄉人,眼睛一下子瞪圓了,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腰後——那裏別著把鏽柴刀,刀鞘是用破布纏的,露出的刀刃上鏽跡斑斑,卻閃著冷光。
    "爹,這誰啊?"他的聲音啞得像磨過沙子,說話時嘴角撇著,帶著股子不待見。
    "過路的,討水。"李老栓把紅薯核連皮都啃得幹幹淨淨,隻剩個小硬芯)扔給灶前的老黃狗,狗嗅了嗅,夾著尾巴退到了桌底——它瘦得ribs都凸出來了,尾巴細得像根繩。
    外鄉人局促地站在門口,手在麻袋上搓來搓去,指縫裏全是泥:"不麻煩了,有水就行,我......我包裏還有塊幹餅,能對付。"他說著要解麻袋,手指剛碰到繩結,李老栓突然站起來,油燈的光在他臉上晃,一半明一半暗,鼻子兩側的皺紋裏像藏著陰影。
    "來了就是客。"李老栓的聲音有點飄,像被風吹著,"狗子,去,跟你娘說,殺隻雞。"
    李狗子眼睛亮了一下,那點光亮在他餓癟的臉上像火星子,隨即又暗下去:"爹,雞就剩那隻抱窩的了,殺了開春沒雞仔。"他說話時,手還在柴刀把上摩挲,指腹摳著刀鞘的破布。
    "殺。"李老栓沒看他,盯著外鄉人,眼神像鷹隼,"客人來了,不能讓人家笑話咱李家坳沒人情味。"
    外鄉人趕緊擺手,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來了:"真不用,我這餅夠......"
    "別廢話。"李老栓打斷他,聲音硬得像石頭,往灶房喊,"孩他娘,燒熱水!"
    灶房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有人在摸柴火。李狗子的娘探出頭,臉黃得像張舊紙,顴骨高得嚇人,嘴唇幹裂得像裂開的土地。她看見外鄉人,嘴唇動了動,想說啥,卻隻發出"嘶嘶"的聲,又縮了回去,灶房裏的柴火"劈啪"響了一聲,煙從門縫鑽出來,嗆得人眼睛發酸。
    李狗子磨磨蹭蹭地往雞窩走,腳在地上蹭出個淺坑。老黃狗跟著他,尾巴夾得更緊了,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像在求他。雞窩在屋簷下,用破筐搭的,那隻老母雞正蹲在窩裏,聽見動靜探出頭,冠子紅得發紫,眼睛裏滿是警惕,翅膀還護著身下的幾個蛋——蛋上沾著雞屎,卻圓滾滾的,透著生氣。
    李狗子抓雞的手在抖,母雞撲騰著翅膀,羽毛掉了一地,有根羽毛飄到他臉上,他沒躲,反而更用力地按住雞。母雞突然不叫了,歪著頭看他,眼睛裏像是有水光,像在求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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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磨蹭啥!"李老栓在屋裏喊,聲音裏帶著不耐煩。
    李狗子閉了閉眼,柴刀揚起時,手背上的青筋爆起來。刀落下去,血濺在他腳麵上,燙得他一哆嗦——那血是熱的,帶著股腥氣,鑽進他的鼻孔,讓他想起去年過年時,爹宰豬的場景。
    雞肉在鍋裏燉著,香味像長了腿,在屋裏繞來繞去,鑽到每個人的鼻孔裏。外鄉人坐在炕沿上,炕席是破的,露出裏麵的稻草。他手捧著粗瓷碗,碗邊缺了個口,碗裏的熱水冒著熱氣,他喝得很慢,嘴唇碰一下碗沿就縮回去,眼睛卻時不時瞟向灶房的方向,喉結跟著動。
    李老栓蹲在地上抽煙,煙杆"吧嗒吧嗒"響,火星在昏暗中明滅。他的影子投在牆上,隨著油燈晃,像個張牙舞爪的鬼。李狗子站在門口,望著外麵黑沉沉的天,月亮被雲遮著,村裏靜得可怕,連狗叫都沒有——不是不叫,是餓得叫不動了,前陣子村東頭的老張家,連狗都燉了。
    "爹,"李狗子突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點散,"家裏沒菜啊,光有肉太膩。"他說這話時,眼睛盯著外鄉人,像是在打量啥。
    李老栓磕了磕煙灰,煙灰落在地上,被他的腳碾成粉:"去地裏剜點野菜,湊乎著吃。"
    "這黑燈瞎火的,哪有野菜?"李狗子的聲音提高了些,帶著股子不情願,"再說,前兩天被人剜光了,連苦苣根都讓人刨走了。"
    "河灣那邊有,"李老栓的目光從外鄉人臉上滑過,落在牆角的麻袋上,"你小時候常去那剜苦苣,記得不?"
    李狗子沒動,腳在地上蹭出個更深的坑。灶房裏的香氣更濃了,帶著點柴火氣,他娘掀開鍋蓋,白汽"騰"地冒出來,模糊了她的臉,隻能看見個佝僂的影子在鍋邊晃。
    "去吧。"李老栓又說,煙杆在地上敲了敲,"多剜點,讓客人嚐嚐咱這的土味。"他說話時,眼睛沒離開外鄉人,像是怕他跑了。
    外鄉人放下碗,碗底在炕席上磨出"沙沙"聲,他笑著說:"不用這麽麻煩,有肉就夠了,真的。"他的笑有點僵,眼角的皺紋裏像藏著啥。
    "要的,要的。"李老栓擺手,手背上的青筋像蚯蚓,"快去,狗子。"
    李狗子終於動了,抓過牆根的籃子和小钁頭。籃子是柳條編的,破了個洞,露出裏麵的枯柳條。小钁頭是爹去年給打的,刃口磨得很薄,亮得能照見人影——他照過,能看見自己餓瘦的臉,眼睛凹進去,像兩口小井。
    出門時被門檻絆了一下,踉蹌著衝進了黑暗裏。老黃狗想跟出去,被李老栓一腳踹了回去,"嗷"地叫了一聲,嗚咽著縮到桌底,眼睛在暗處亮得像兩點綠火。
    外鄉人明顯坐不住了,手在膝蓋上搓來搓去,搓得褲子"沙沙"響:"大叔,我還是......"
    "急啥。"李老栓往他碗裏添了點熱水,水壺底"哐當"撞在碗上,"狗子快得很,那小子打小就野,黑天瞎地也能摸著路。"他說著,往灶房喊,"孩他娘,加點柴,別讓肉涼了。"
    灶房裏的雞肉開始"咕嘟"響,油星濺在灶台上,"滋滋"地冒白煙。李狗子他娘用抹布擦著,抹布是塊破棉襖改的,黑得發亮,上麵還沾著點幹了的麵疙瘩。她擦得很慢,一下一下,像在數油星子,嘴裏還念念有詞,聽不清說啥。
    外鄉人突然站起來,說要解手,李老栓指了指院角的茅房。外鄉人走出去時,腳步有點飄,李老栓的目光像條蛇,跟著他的影子動。等外鄉人進了茅房,李老栓突然往灶房走,壓低聲音跟他婆娘說了句啥,灶房裏的"咕嘟"聲停了。
    李狗子沒去河灣。
    他蹲在院牆外的老槐樹下,槐樹的葉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禿禿的枝椏像鬼爪。钁頭被他攥得發燙,手心的汗滲進木柄的紋路裏,滑溜溜的。籃子扔在腳邊,空的,柳條的破洞對著天,像隻睜著的眼睛。
    風從河灣方向吹過來,帶著水腥氣,還有點腐爛的草味。他想起小時候跟爹來這剜野菜,爹的大手牽著他的小手,苦苣的苦味混著爹的汗味,那時候爹總說:"狗子,多吃點苦,長大才有力氣。"可現在,他有力氣,卻沒東西吃。
    他摸了摸後腰的柴刀,刀柄磨得光滑,又摸了摸手裏的钁頭,刃口在月光雲稍微散了點)下閃著冷光。他想起鍋裏的雞肉,油汪汪的,肯定燉得爛爛的,一抿就能化在嘴裏。他又想起外鄉人身上的藍布褂——那布料,比村裏地主穿的還好,說不定裏麵縫著錢,或者糧食票。
    他突然站起來,膝蓋"哢噠"響了一聲,在這靜夜裏格外清楚。轉身往院裏走時,腳踩在一片枯葉上,"哢嚓"響,嚇得他屏住呼吸。老黃狗在門口探了探頭,看見他,夾著尾巴又縮了回去,喉嚨裏的嗚咽聲像貓叫。
    屋裏的燈還亮著,李老栓正跟外鄉人說話,聲音不高,像蚊子哼哼,聽不清說啥。李狗子踮著腳繞到窗根下,窗紙破了個洞,他往裏瞅——油燈的光把爹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個佝僂的樹樁,外鄉人的影子則直挺挺的,坐在炕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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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聽見爹說:"......去年收成不好,狗子他娘病著,藥錢都掏不起,家裏就這條件......"聲音裏帶著點哭腔,不像平時的爹。
    外鄉人歎了口氣,聲音有點悶:"都不容易,我這一路過來,見多了餓死人的村......"
    李狗子舉起了钁頭。
    他自己都不知道為啥要舉起來,隻覺得胳膊像被什麽東西牽著,沉甸甸的。钁頭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條大蜈蚣。風灌進他的領口,涼得像冰,凍得他打了個哆嗦,卻沒放下钁頭。他想起鍋裏的雞肉,想起娘黃紙似的臉,想起外鄉人肩上的空麻袋——說不定,那麻袋裏藏著糧食呢?藏著能讓全家活下去的糧食。
    屋裏的說話聲停了,李老栓好像要起身,影子在牆上晃了晃。李狗子猛地衝進屋裏,钁頭帶著風聲砸下去。
    "哐當!"
    不是砸在人身上,是砸在灶台邊的水缸上。水缸裂了道縫,"哢嚓"聲像骨頭斷了,水"嘩嘩"地流出來,澆滅了灶火,屋裏一下子黑了,隻剩下油燈的光在晃。
    "誰?!"李老栓的聲音驚得發顫,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李狗子站在黑暗裏,钁頭掉在地上,發出"哐啷"一聲巨響,在屋裏蕩來蕩去。外鄉人摸索著往門口挪,被門檻絆倒,"哎喲"一聲,聽聲音摔得不輕。李狗子他娘沒出聲,像是嚇傻了,灶房裏靜得隻有滴水聲。
    "是我。"李狗子的聲音比水缸裂得還碎,抖得不成樣子。
    李老栓摸到火柴,"嚓"地劃亮,火光中,他看見兒子滿臉是汗,汗珠順著下巴往下滴,滴在地上的水裏,濺起小小的水花。兒子的嘴唇哆嗦著,像寒風裏的樹葉。
    "你瘋了?!"李老栓的聲音劈了,像被扯斷的麻繩,"剜的野菜呢?"
    李狗子沒說話,突然轉身往外跑,籃子和钁頭都沒帶。他跑過門檻時,又被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卻沒回頭,衝進了黑夜裏。老黃狗追了出去,很快,遠處傳來狗叫聲,越來越遠,最後沒了聲息。
    外鄉人終究沒吃成那鍋雞。他說有點急事,連夜告辭,說話時還捂著胳膊——剛才摔倒時蹭破了皮,滲出血珠。李老栓留不住,隻好把雞撈出來,用荷葉包了讓他帶著。荷葉是中午從河灣摘的,還帶著點泥,包著雞肉,油把荷葉浸得透亮。
    外鄉人走的時候,腳步很快,像後麵有啥追著,連句"謝謝"都沒說利索。李老栓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背影,直到那影子鑽進黑暗裏,才"啐"了一口,轉身回屋。
    李狗子一夜沒回來。
    第二天一早,李老栓扛著钁頭去河灣找,老黃狗跟在他身後,耷拉著尾巴,走幾步就嗅嗅地,像是在找啥。河灣的泥地上有串腳印,很深,像是負重走的,一直往河中心延伸,水邊還漂著隻鞋,是李狗子的,鞋幫破了個洞,露出裏麵的腳趾頭印。
    "這混小子。"李老栓蹲在河邊,煙杆掉在地上,他沒撿,隻是望著河水發呆。河水渾濁得很,漂著些爛草,像有人的頭發。"咋就這麽傻......"他的聲音很輕,被風吹得散了。
    他娘在家裏哭,哭聲像貓叫,啞啞的。哭著哭著就暈過去了,李老栓把她抱到炕上,摸她的手,涼得像冰。醒來後她就啞了,再也沒說過一句話,每天就坐在灶前,看著那口破鍋發呆。
    那鍋雞,李老栓自己吃了三天。他說,肉有點柴,像嚼樹皮,還塞牙。他把雞骨頭都嚼碎了,咽下去,說這樣不浪費。
    後來,村裏人都說李狗子是餓瘋了,想搶外鄉人的麻袋,沒搶成,怕被爹揍,跳河了。隻有李老栓不說話,每天扛著钁頭去河灣轉,轉累了就坐在河邊抽煙,煙鍋裏的火明明滅滅,像他眼裏的光,時有時無。
    直到那年冬天,河麵結了冰,冰厚得能走人。有個孩子在冰上滑冰,冰裂了,掉進去,撈上來的時候,凍得發紫,手裏卻攥著半塊骨頭,不是雞骨,是人骨,上麵還沾著點布絲,藍盈盈的——像外鄉人穿的那件藍布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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