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庫邊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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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歲那年的暑假,太陽把空氣烤得發黏,連蟬鳴都透著股有氣無力的沙啞。村西頭的打石場早就停了工,幾堆碎石子在日頭下泛著白花花的光,像攤在地上的碎骨頭。碎石堆後麵的山坳裏藏著個水庫,水綠得發黑,水麵上總飄著層若有若無的霧氣,哪怕在最熱的晌午,站在岸邊也能感覺到股鑽骨頭縫的涼。
    爸扛著魚竿帶我去釣魚那天,天剛蒙蒙亮。他踩著碎石子往前走,膠鞋碾過石渣發出“咯吱咯吱”的響,驚得幾隻麻雀從石堆裏飛出來,翅膀掃過我的臉,帶著股土腥味。“那水庫邪性得很,”他回頭叮囑我,手裏的魚線在空中劃出道銀亮的弧線,“待會兒你媽來接,你順著那條小路下山,腳底下盯緊點,別往水邊湊。”
    “咋邪性了?”我踩著他的腳印走,碎石子硌得腳心發麻,像踩著滿地的針。
    “前幾年有個采石頭的,”爸的聲音壓低了些,喉結在脖子上滾了滾,“就蹲在水邊洗手,好好的突然一頭栽進去了。撈上來的時候,倆眼瞪得溜圓,手裏還攥著塊石頭,指甲縫裏全是泥,摳都摳不下來。”他往魚鉤上掛了條蚯蚓,蚯蚓在他手裏扭來扭去,黏液蹭得他指腹發亮,“聽說那石頭上還沾著幾根頭發,黑糊糊的,不知是誰的。”
    水庫邊的風確實涼,吹在皮膚上像貼了塊冰,還帶著股鐵鏽味,嗆得人嗓子眼發緊。爸選了棵歪脖子柳樹坐下,魚竿往石頭上一架,浮漂在水麵上輕輕晃,像隻停在水上的白蝴蝶。我蹲在旁邊玩水,指尖剛碰到水麵,就覺得有股力氣往下拽,不是水流的那種緩勁,是猛的一扯,像有人在水底攥著我的手指往深裏拖。
    “爸!”我猛地縮回手,手心的水珠子往下滴,在石頭上砸出一個個小坑,“水裏有東西拽我!”
    爸頭也沒抬,眼睛盯著浮漂:“那是水的吸力,傻小子。”他往水裏扔了把魚食,水麵上炸開一圈圈漣漪,“你媽估計快到山下了,去吧,順著那條路走,別拐彎,別回頭看。”
    他指的小路在水庫左側,窄得像條被踩出來的溝,僅夠一個人走。路的右側是水庫,水邊的碎石子被泡得發白,像一排齜著的牙;左側是片墓地,墳頭不高,都用石頭壓著頂,石碑歪歪扭扭的,上麵的字被雨水衝得模糊不清,墳前的雜草長得比我還高,風一吹就“沙沙”響,像有人在背後喘粗氣。
    我吞了口唾沫,攥緊手裏的石頭——出門前爸塞給我的,說遇到野狗就往遠處扔。“我不敢,”我踢著腳下的石子,石子滾進水庫,“撲通”一聲濺起個小水花,“要不再等等?等你釣上魚來一起走?”
    “等啥?”爸的浮漂突然往下沉了沉,他猛地一提竿,釣上來條小魚,銀閃閃的,在他手裏蹦躂,尾巴拍打著他的手背,“你媽帶了橘子汽水,玻璃瓶的,再磨蹭就被她喝光了。”他把小魚扔進魚桶,桶裏的水“嘩啦”一聲,“快去,男子漢大丈夫,怕啥?”
    我磨磨蹭蹭地站起來,腿有點發軟。剛走沒兩步,就看見墓地最靠邊的那個墳頭前蹲著個影子,黑黢黢的,像塊從山上滾下來的石頭。走近了才發現,是個老太太,穿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頭發花白,一縷一縷粘在臉上,正用手拔墳前的草。她的手指關節腫得像蘿卜,指甲縫裏嵌著黑泥,拔草的時候,草葉上的露水濺在她手背上,她也不擦,隻是盯著草根處的土,眼神直勾勾的。
    “娃娃,”她突然開口,聲音像被水泡過的木頭,又悶又啞,“幫我拔拔?這草都快把碑遮住了。”
    我嚇得往後退了一步,腳下的碎石子“嘩啦啦”滾進水庫,驚得水麵上的霧氣都散了些。“不、不了,”我攥緊手裏的石頭,手心全是汗,石頭被浸得發滑,“我媽在山下等我呢。”
    老太太沒抬頭,繼續拔草,嘴裏嘟囔著:“水涼了……該進去了……再晚就趕不上了……”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根針,紮得我耳朵眼裏發癢。我不敢再看,轉身就走,聽見她在後麵嘿嘿笑,笑聲混著草葉的沙沙聲,像蛇吐信子,黏糊糊地纏上來。
    走到小路中間時,我被卡住了。
    前麵的路被一棵倒下的樹擋住了,樹幹是從中間斷的,斷口處的木頭被泡得發烏,還長了層綠黴,像塊爛掉的肉。樹幹上的樹皮掉了大半,露出裏麵的白木頭,像根剔了肉的骨頭。我試著爬過去,膝蓋剛搭上樹幹,就看見樹幹底下的水窪裏,映著個影子——不是我的。
    那影子沒頭,穿著件藍布衫,正一步一步往水庫裏走,腳踩在水裏,卻沒濺起一點水花。
    我“嗷”地叫了一聲,從樹幹上滾下來,摔在碎石子上,胳膊肘擦破了皮,滲出血珠。血珠滴在地上,很快被曬幹,隻留下個暗紅的印子,像塊凝固的血痂。
    回頭望,爸還坐在柳樹下釣魚,離得太遠,看起來像個小黑點,魚桶在他腳邊晃悠,像個圓滾滾的影子。往前看,山下的路口空蕩蕩的,媽還沒來,隻有風吹過打石場的碎石堆,發出“嗚嗚”的聲,像有人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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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那個聲音。
    “下來呀……”
    聲音很輕,像從水裏冒出來的,帶著股濕乎乎的潮氣,吹在我後頸上,涼颼颼的。我猛地抬頭,水庫的水麵平得像麵黑鏡子,綠得發暗,岸邊的碎石子倒映在水裏,像撒了把碎玻璃。
    “誰?”我攥著石頭的手更緊了,指節發白,“誰在說話?”
    “下來涼快……”那聲音又響了,這次更近了,像在我耳邊吹氣,帶著股水草的腥氣,“水裏不熱……比岸上舒服……”
    我突然覺得腳底板發涼,像踩在冰水裏。低頭一看,我的鞋尖已經挨著水邊了,碎石子被我踩得往下滑,離水麵隻有一步之遙。剛才明明離水還有段距離,怎麽不知不覺走到這兒了?我的腿像被人推著,還在往前挪,腳踝處的褲腿已經被水打濕了,涼得像貼了塊冰。
    “對……再往前點……”那聲音催著,像根軟繩子,往水庫裏拽我的腳,“你看水裏有魚……跟你爸釣的不一樣……金閃閃的……”
    我盯著水麵,水裏好像真有東西在遊,不是魚,是條白花花的胳膊,從水底往上舉,指甲蓋白得發青,指尖上還掛著根水草,像條綠色的繩子。
    “不!”我猛地往後退,後腰撞在塊石頭上,疼得我齜牙咧嘴,眼淚都快出來了。這一撞倒像是撞醒了我,腿突然能用上勁了,我轉身就想跑,卻發現腳踝像被什麽東西纏住了——是墳前的草,不知什麽時候纏了上來,草葉上的刺勾著我的褲腿,越拽越緊。
    水麵上的胳膊不見了,隻有我的影子在水裏晃,臉色白得像紙。我抬頭看向墓地,剛才那個老太太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墳頭邊,藍布衫被風吹得鼓鼓的,像灌滿了氣,她正盯著我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兩排黃牙,牙縫裏還塞著黑泥。
    “她叫你呢……”老太太的聲音和水裏的聲音重疊在一起,黏糊糊的,像嘴裏含著口水,“下去吧……下去就不熱了……你爺也在下麵呢……”
    “爺?”我愣了一下,爺在我出生前就沒了,媽說他是在打石場出事的,具體怎麽回事,她從來沒細說。
    “就是穿藍布衫的那個,”老太太用下巴指了指她剛才拔草的墳頭,“他等你好久了……”
    我突然想起爸說的那個采石頭的人,想起他攥著石頭的手。冷汗順著我的脊梁骨往下淌,濕透了後背的衣服。我使勁拽著褲腿,把纏在上麵的草扯斷,也不管前麵的樹擋不擋路,閉著眼睛往前衝。膝蓋磕在樹幹上,“咚”的一聲,疼得我眼淚都出來了,也不敢停,隻想快點離開這條小路,離開這片墓地,離開這水庫。
    跑過墓地的時候,我感覺有人拽我的衣角,力氣不大,卻像粘在上麵的蛛網。我回頭瞥了一眼,看見那個老太太伸出手,指甲縫裏的黑泥掉在地上,和我的腳印混在一起。她的藍布衫被風吹起來,露出裏麵的衣服,也是藍色的,和爸說的那個采石頭的人穿的工裝很像。
    “別跑啊……”她的聲音越來越遠,卻像釘子一樣紮在我耳朵裏,“水都涼好了……你爺還等著跟你說話呢……”
    我是摔下最後一個土坡時看見媽的。
    她站在山下的路口,手裏拎著個網兜,裏麵裝著兩瓶橘子汽水,玻璃瓶在太陽下閃著光,瓶身上的水珠往下滴,在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我“撲通”一聲摔在她麵前,膝蓋的血和泥土混在一起,疼得站不起來,隻能趴在地上喘氣,喉嚨裏像塞了團火。
    “咋了這是?”媽趕緊把我扶起來,她的手心熱乎乎的,帶著股肥皂味,指尖劃過我胳膊肘的傷口時,我疼得“嘶”了一聲。“跟你說別跑,你看摔的!”她皺著眉,用袖口擦我臉上的泥,“路上遇到啥了?臉白成這樣。”
    我張著嘴喘氣,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指著山上的水庫,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像隻受驚的兔子。
    “有、有東西……叫我下去……”我好不容易擠出句話,聲音抖得不成樣。
    媽往山上看了看,山路空蕩蕩的,隻有風吹過樹林的聲音,把樹葉吹得“嘩嘩”響。“啥東西?”她皺著眉幫我拍掉身上的土,手指無意間碰到我攥緊的石頭,“是不是看錯了?那山上除了石頭就是草,哪有啥東西?”
    “真的!”我拽著她的胳膊,指甲掐得她生疼,她的胳膊上立刻出現幾道紅印,“一個老太太,穿藍布衫,在墓地拔草,還有水裏的聲音,讓我跳下去……說水裏涼快……”
    媽突然不說話了,她的臉色白了白,從網兜裏拿出汽水,擰開瓶蓋遞給我:“先喝點水,涼的,壓壓驚。”
    橘子汽水的甜氣鑽進鼻孔,帶著股玻璃瓶子的涼氣。我猛灌了兩口,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往下流,稍微壓下去點慌勁兒,卻覺得肚子裏更沉了,像灌了水。“你爺就是在那水庫沒的,”媽突然說,聲音低得像怕被人聽見,她的眼睛盯著遠處的打石場,“三十年前,也是夏天,他在打石場幹活,中午歇晌的時候,說是去水庫洗手,就沒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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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手裏的汽水瓶“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汽水灑出來,在泥地上積成個小水窪,映著天上的雲,雲在水裏飄,像一綹一綹的頭發。“爺?”我隻在相框裏見過他,穿件藍布衫,站在打石場的石碑前,笑得很凶,露出兩排白牙。
    “嗯,”媽撿起瓶子,瓶口的玻璃碴劃了她的手,血珠立刻冒了出來,她沒在意,隻是用嘴吮了吮,“你爺的墳,就在那片墓地裏,最靠邊那個,石碑上刻著個‘王’字,你小時候我帶你去過,你忘了?”
    我突然想起那個老太太拔草的墳頭——就是最靠邊的那個,石碑上的字模糊不清,但確實像個“王”。還有她穿的藍布衫,和相框裏爺穿的那件,顏色一模一樣。
    “剛才那個老太太……”我的聲音發顫,嘴唇都在抖,“是不是……是不是爺……”
    “別瞎說!”媽突然提高了聲音,又趕緊壓低,她的手在抖,拉著我就往家走,“你爺走的時候才三十多,哪有那麽老?那是村裏的王老太,跟你爺是本家,她常去給你爺上墳。”
    可她拉我的力氣太大了,幾乎是拖著我走,我的胳膊被拽得生疼。路過打石場的碎石堆時,我看見地上有個印子,像隻手按過的,五指張開,指縫裏還沾著點濕泥——和水庫邊的泥一模一樣,黏糊糊的,帶著股水草味。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又站在水庫邊的小路上,那個老太太蹲在爺的墳前,正往水裏扔石頭,“撲通、撲通”的,像有人在底下接。水裏伸出好多隻手,白花花的,都在抓我的腳脖子,指甲縫裏全是黑泥。
    “下來陪我……”爺的聲音從水裏冒出來,和相框裏的笑容一樣凶,“這兒涼快……比上麵好……”
    我嚇得大叫,醒過來時,發現自己的腳露在外麵,腳心涼得像浸過水庫的水。媽坐在床邊,手裏拿著件藍布衫,正往上麵縫補丁,針腳歪歪扭扭的,像條小蛇。油燈的光映在她臉上,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忽大忽小,像個在晃動的鬼。
    “你爺的衣服,”她看見我醒了,把布衫往旁邊挪了挪,布衫上的補丁和她身上穿的那件一模一樣,“找出來曬曬,潮得很,都快發黴了。”
    我湊過去看,布衫的領口處有塊暗斑,像被水浸過的,摸上去硬邦邦的,像結了層痂。我突然想起爸說的那個采石頭的人,他手裏攥著的石頭上,好像也沾著塊這樣的布。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去過那個水庫。
    爸後來又去釣過幾次魚,每次回來都罵罵咧咧的,說水裏的魚越來越少,浮漂總被什麽東西往下拽,提上來一看,魚鉤要麽斷了,要麽就隻剩個空鉤,魚線被磨得毛毛糙糙的,像被什麽東西啃過。
    “邪門得很,”他把魚竿往牆上一掛,魚線纏成一團,像條死蛇,“那天釣上來的小魚,晚上就死了,肚子都破了,裏麵全是泥。以後不去了。”
    再後來,打石場徹底塌了,一場暴雨把碎石堆衝垮了,泥漿順著山坡流下來,把通往水庫的路堵得嚴嚴實實,像條被埋住的蛇。村裏的人說,是山神爺發怒了,嫌人在這兒殺生太多,不讓人再靠近那片水。
    去年回老家,我開車路過那座山,遠遠看見水庫的水還是綠得發黑,像塊沒融化的冰,水麵上的霧氣比以前更濃了,把岸邊的墓地都遮了一半。媽坐在副駕上,手裏織著毛衣,線團滾到我腳邊,她彎腰去撿的時候,突然說:“你爺的墳,前幾年被雨水衝塌了,村裏想遷走,挖的時候發現墳裏是空的,隻有件爛了的藍布衫,跟你爺走的時候穿的那件一模一樣。”
    我握著方向盤的手突然一緊,輪胎碾過石子路,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像那年爸帶我去釣魚時的聲音,也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玻璃。“空的?”我咽了口唾沫,喉嚨有點發緊,“棺材呢?”
    “哪有棺材,”媽歎了口氣,把線團放在腿上,毛線纏在她的手指上,像一圈圈繩子,“那時候窮,都是用石頭砌個墳,你爺的墳就是你爸和幾個本家兄弟砌的,沒想到……”她頓了頓,“衫子上全是泥,跟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口袋裏還有半塊石頭,青黑色的,跟你爺當年采的那種一樣,上麵還沾著幾根水草。”
    車路過山下的路口時,我看見個老太太蹲在路邊拔草,穿件藍布衫,頭發花白,手指關節腫得像蘿卜。她抬起頭,衝我的車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兩排黃牙,牙縫裏的黑泥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腳邊放著個玻璃瓶,裏麵裝著橘黃色的液體,看著像橘子汽水,瓶身上還沾著幾根草葉。
    我猛地踩下油門,車像箭一樣衝出去,後視鏡裏,老太太還在拔草,草葉被她連根拔起,帶出的泥土落在玻璃瓶上,發出“簌簌”的響。她的藍布衫在風裏飄著,像一麵褪色的旗子。
    回到家,媽從櫃子裏翻出個鐵盒子,鏽得快合不上了。她打開盒子,裏麵裝著個汽水瓶蓋,紅得發黑,邊緣的齒都磨平了。“這是你當年掉的那瓶汽水的蓋子,”她把蓋子遞給我,指尖的溫度透過鏽跡傳過來,“我後來去撿的,就在你摔的地方,旁邊還有個小泥坑,像隻手按過的,指印深得能盛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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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摸著蓋子上的鏽,突然想起那個聲音,像從水裏冒出來的,黏糊糊的:“下來呀……”那聲音裏的潮氣,和汽水瓶上的水珠一模一樣。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站在水庫邊,水麵平得像鏡子,裏麵映著好多人影,都在往水底沉。最前麵的是爺,穿件藍布衫,正回頭衝我招手,他的手裏攥著塊石頭,指甲縫裏全是泥,嘴角咧得很大,卻沒看見牙齒,隻有黑洞洞的嘴。
    那個老太太站在他身後,還在拔草,草葉長得比人還高,纏在我的腳脖子上,往水裏拽。她的臉湊近了看,根本不是老太太,是張年輕男人的臉,眉眼和爸有幾分像,隻是皮膚泡得發白,嘴唇腫得發紫。
    “水涼好了……”他的聲音和爺的聲音混在一起,像兩塊石頭在摩擦,“下來陪我們……你看,你的汽水在這兒呢……”
    我看見水庫底下漂著個玻璃瓶,橘黃色的液體在裏麵晃,正是媽帶的那種橘子汽水。瓶口沒蓋蓋子,裏麵沉著根水草,像條綠色的舌頭。
    我拚命往後退,卻發現自己的腳已經踏進水裏了,冰涼的水順著褲腿往上爬,像無數隻手在摸我的腿,指尖滑膩膩的,帶著泥。水漫到膝蓋時,我看見水底的碎石子中間,躺著個小小的影子,是個孩子,穿著我的衣服,正仰著臉看我,眼睛黑洞洞的,像兩個水坑。
    就在這時,我聽見山下傳來媽喊我的聲音,像那年她舉著橘子汽水站在路口:“快下來!汽水要沒氣了!”
    那聲音像根繩子,猛地把我往上拽。我拚命蹬腿,腳終於踩在了實地上,碎石子硌得腳心生疼,卻讓人踏實。我轉身就跑,身後傳來“撲通”一聲,像有人掉進了水裏,接著是那個聲音,帶著哭腔:“別走啊……陪我喝口汽水……”
    我猛地睜開眼,窗外的月光照在地板上,像片水。我的腳露在外麵,腳心涼颼颼的,地板上有個淺淺的印子,像隻手按過的,指縫裏還沾著點濕泥——和水庫邊的泥一模一樣。
    而床頭櫃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根草葉,沾著點黑泥,像從水庫邊的墓地裏帶來的。草葉旁邊,放著個汽水瓶蓋,紅得發黑,正是媽給我的那個。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打石場的廢墟。碎石堆被太陽曬得發白,縫隙裏長著些野草,葉子上的露水在陽光下閃著光。我順著當年那條小路往上走,路早就被泥石堵死了,隻能看見些露出的樹枝,像一隻隻伸出的手。
    水庫的霧氣還沒散,遠遠望去,像一大團棉花,把水麵和墓地都裹在裏麵。霧氣裏隱約有個影子在動,蹲在水邊,像在拔草,又像在往水裏扔石頭。
    我突然想起媽說的,爺的墳是空的。想起那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想起水裏的聲音,想起那個和我長得一樣的影子。
    也許爺從來就沒離開過水庫。他不是在等我下去陪他,是想讓我把他拉上來。也許那個采石頭的人,還有水裏的其他影子,都是這樣。
    也許那個聲音不是催我下去,是在求救。
    可我不敢再靠近了。我轉身往回走,聽見身後傳來“撲通”一聲,像石頭掉進水裏,接著是那個聲音,很輕,像歎息:“汽水……涼透了……”
    我知道,它還在等。
    等有人願意再沿著那條小路走上去,等有人願意伸出手,等有人敢說一句:“上來吧,我拉你。”
    而那瓶橘子汽水,大概永遠都等不到有人喝了。它會沉在水庫底,陪著那些影子,直到水幹了,或者,直到下一個被聲音吸引的孩子,踩著碎石子,一步步走向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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