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街區的夜晚，學者公寓的窗戶透出煤油燈光，街角的咖啡館則很吵鬧，讓街上光一塊暗一塊的。
    冷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廢紙和煙頭，空氣裏混雜著油墨、廉價酒精和微濕的煤灰味。
    艾文走在最前麵，身後跟著克拉拉，還有同樣被他的悖論吸引來的朱利安和埃利亞斯。
    朱利安是曆史係的學生，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身上總帶著一股舊書的味道。
    埃利亞斯則在鍾樓學院研究自然哲學，手指上還留著做實驗時被酸液腐蝕的淡黃色痕跡。
    穿過幾條安靜的小巷，艾文在一扇不起眼的門前停下。
    門上掛著一塊褪色的招牌，寫著“烏托邦書店”。
    艾文沒敲門，熟練的推開門，一股舊紙張、灰塵和幹植物混合的舊味兒迎麵撲來。
    書店裏光線很暗，隻有一盞煤氣燈亮著。
    書架很高，一直頂到天花板，上麵塞滿了書，都快掉下來了。
    一個幹瘦的老頭坐在櫃台後麵，頭也不抬的擺弄著一個壞掉的機械鳥，像是沒看見他們一樣。
    “二樓隨便用。”
    老頭沙啞的說了一句，就沒再理他們。
    艾文點點頭，帶著三人走上吱呀作響的木質樓梯。
    二樓更像個倉庫。
    成堆的書籍被胡亂的堆在地上，中間隻留出一條窄窄的過道。
    唯一的空地是靠窗的一張舊圓桌和幾把不成套的椅子。
    四個人圍著圓桌坐下。
    窗外的街燈光芒透過積滿灰塵的玻璃，在桌上投下一塊模糊的光斑。
    “斯派克先生，”克拉拉先開了口，聲音因為激動有點抖，“您提出的那個悖論……把我以前深信不疑的邏輯都給推翻了。我一整個晚上都在想，根本找不到答案。”
    朱利安扶了扶眼鏡，接著說：
    “沒錯。我們學的都是世界建立在邏輯上，邏輯又分真和假。但您的那個說法，它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卻就擺在那兒。這讓我感覺……很不對勁，但又很想搞明白。”
    “您說，犯錯之後可能會得到更正確的答案。”
    埃利亞斯的聲音很低，但很清楚，“這隻是個說法，還是……真的有這種規律？”
    艾文看著他們眼裏放光的樣子，那是對知識的渴望。
    他知道，這幾個人就是他要找的同伴。
    “這不是比喻。”
    艾文的聲音在舊書堆裏很清楚，“這是我們文明發展的一條暗線，隻是很少有人注意。”
    艾文看向埃利亞斯：
    “你研究自然哲學。倫琴教授是怎麽發現那種能穿透物體的射線的？”
    埃利亞斯立刻回答：
    “那也是一次意外。他當時正在研究陰極射線，用黑紙板把真空管包得嚴嚴實實。可他發現，旁邊一塊塗了熒光物質的屏上，竟然發出了光。按照當時的理論，射線不可能穿透黑紙板，這是一個‘錯誤’的現象。”
    “一個不該發光的屏幕，一次違背了當時‘正確’理論的實驗。”
    艾文的語氣很平淡，“但這個‘錯誤’，讓我們第一次看到了血肉之下的骨骼，讓我們擁有了穿透表象的眼睛。它的價值，比之前所有驗證了已知理論的‘正確’實驗，都要大。”
    “我明白了……”克拉拉喃喃自語，眼睛越來越亮，“您的意思是，文明進步的那些大飛躍，很多都不是計劃好的，而是來自一些意想不到的錯誤！”
    “不止是科學發現。”
    艾文繼續說，“哲學也一樣，古代哲學家指出那些聰明人思想裏的錯誤和矛盾。每揭示一個錯誤，都讓人們的思考更深一層。”
    “我們總想找一個完美的、絕對正確的體係。”
    艾文站起來，在狹窄的空間裏慢慢走著，“但我們忘了，一個封閉的、不再犯錯的係統，本身就是死的。就像熱力學裏的宇宙終點——熱寂。那是一個完全均勻有序，不再有任何能量流動的絕對正確狀態，但那也是宇宙的死亡。”
    “而生命，恰恰是在這個走向熱寂的宇宙裏，一個不斷犯錯、變異、產生新結構的奇跡。生命本身，就是宇宙裏一個了不起的錯誤。”
    這番話讓三個人都懵了。
    他們之前隻是懷疑邏輯是不是完美的，現在艾文直接把錯誤和生命、進步、甚至宇宙規律放在了一起。
    “所以……所以我們不該怕犯錯，甚至應該……主動去犯錯？”
    克拉拉的聲音聽起來大受衝擊。
    “沒那麽簡單。”
    艾文搖了搖頭，“要去研究它，理解它。就像物理學家研究力，化學家研究元素一樣，我們也應該去研究錯誤。研究錯誤是怎麽發生的，它和正確的邊界在哪，它又是怎麽像催化劑一樣，引起現實和認知的改變。”
    “係統地……研究錯誤……”朱利安重複著這句話，呼吸都快了，“天啊，這……這是一門新學科！一門關於謬誤學的科學！”
    “這太瘋狂了……但又太吸引人了！”
    埃利亞斯興奮的攥緊了拳頭，“如果這個理論成立，那我們每一次失敗的實驗，都可能藏著新發現的線索！我們看待失敗的方式，將徹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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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圓桌旁的氣氛一下就熱烈起來。
    三個年輕學者感覺自己接觸到了一個全新的領域。
    這個領域充滿了未知和危險，但也有無窮的寶藏。
    “我們不能就這麽算了。”
    克拉拉站起身，她的臉因為激動而泛紅，“斯派克先生，您的思想太重要了，不能隻停留在一次談話。我提議，我們應該組成一個團體，一個……秘密的讀書會。”
    她看向朱利安和埃利亞斯，兩人都用力的點了點頭。
    “我們定期聚會，”克拉拉的思路越來越清楚，“就在這裏。我們收集曆史上因為錯誤產生的重大變革，分析它們的規律。我們看那些被主流學術圈當成謬論的理論，找裏麵有用的東西。我們甚至可以……主動設計一些錯誤的實驗，看看會發生什麽。”
    她的目光最後落在艾文身上，眼神裏滿是請求和希望。
    “艾文先生，請您來領導我們。沒有您指路，我們自己什麽都做不好。請您……當我們這個錯誤團體的第一個導師吧。”
    艾文看著他們三個充滿熱情的眼神，知道自己的想法終於找到了共鳴。
    這結果不是他引導的，是這幾個渴望真理的年輕人自己走到了這一步。
    “我不是你們的導師。”
    艾文搖了搖頭，笑了笑，“我隻是第一個走上這條路的人。我們都是探路者。”
    他伸出手，放在圓桌的中央。
    “從今天起，我們的讀書會正式成立。”
    克拉拉、朱利安和埃利亞斯對視一眼，也毫不猶豫的將自己的手，覆在了艾文的手上。
    四隻手，緊緊的疊在一起。
    窗外，蘭利卡羅的夜色還很深。
    但在這間堆滿舊書的閣樓裏，一個可能會從思想上顛覆世界的團體，悄悄誕生了。
    他們沒有名字，沒有旗幟，隻有一個共同的目標：狂熱的追求錯誤。
    這就是理論派的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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