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十七街區那間永遠飄著一股油墨和舊書味道的閣樓房間裏，艾文·斯派克已經連續三個夜晚沒有合眼。
    寒風從窗戶的縫隙裏鑽進來，吹得桌上的煤油燈火苗一陣搖曳，將他清瘦的身影在牆上拉扯得忽長忽短。
    桌上堆滿了草稿紙，上麵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推演，是他為“錯誤”建立數學模型的瘋狂嚐試。
    但此刻，所有的推演都停滯了。
    艾文靠在椅背上，疲憊地揉著太陽穴，一種無力的挫敗感幾乎將他淹沒。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試圖在紙上畫出大海的畫家，無論線條多麽精妙，色彩多麽逼真，都無法捕捉到海浪真實的起伏和鹹腥的氣息。
    他的理論已經搭建得足夠宏偉，從“錯誤作為認知升維的唯一途徑”，到“自洽矛盾是神性的體現”，邏輯上無懈可擊。
    但所有的理論都像是懸在空中的樓閣，缺少一塊來自現實觀測的基石。
    他需要數據。
    需要一次對“錯誤”這一概念本源的直接窺探。
    而那本源，就高懸在天空之上。
    艾文抬起頭，目光穿透了積滿灰塵的天窗，望向那片被城市燈火染成昏黃的夜空。
    『知識本源』。
    那個棲息於月亮之上，本身就是“信息”與“認知”聚合體的舊日神隻。
    日曆上，那個被他用紅墨水重重圈出的日期，正散發著一種宿命般的吸引力。
    月亮日。
    一年中月亮離這個世界最近的一天。
    對『知識本源』途徑的序列者來說，那是一場可能收獲巨大，也可能瞬間瘋狂的盛宴。
    他必須去觀測。
    這是他打破理論瓶頸的唯一機會。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瘋長的藤蔓，纏繞住了他所有的理智。
    但一個冰冷的現實，迅速給他狂熱的內心潑上了一盆冷水。
    他需要一台高倍率的望遠鏡。
    一台足以穿透蘭利卡羅厚重的工業煙塵，清晰地看到月表細節的精密儀器。
    而他，身無分文。
    他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最後隻在床墊下找到了幾個皺巴巴的銅角幣，那是他預留的、下個星期買黑麵包的錢。
    第三街區那些高級光學儀器店裏，隨便一架入門級的望遠鏡，標價都是他一輩子也無法企及的赤金幣。
    去向理論派的同伴們求助？
    克拉拉他們雖然出身比他好，但也不過是些靠著微薄津貼過活的青年學者。
    讓他們湊錢買一台望遠鏡，無異於天方夜譚。
    艾文在房間裏焦躁地踱步，腳下的木地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不能錯過這次機會。
    絕不能。
    既然光明的、正確的道路走不通，那就隻能……去那些陰暗的、錯誤的角落裏尋找出路。
    一個地名，在他腦海中浮現。
    第十八街區。
    那裏是蘭利卡羅的“下水道”，是黑市、地下診所和銷贓窩點的聚集地。
    空氣裏永遠混雜著劣質酒精、水產腥味和某種化學藥劑的刺鼻氣味。
    第二天一早，艾文換上了他最破舊的一件外套，將自己那張過於幹淨斯文的臉，用煤灰蹭得髒兮兮的，然後一頭紮進了第十八街區的迷霧裏。
    他在那些魚龍混雜的攤位間穿行，躲避著巡邏的治安官和眼神不善的幫派分子。
    攤位上擺滿了來路不明的機械零件、二手義體和違禁的煉金材料。
    終於，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他看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
    那是一個專門售賣各種二手光學儀器的攤位，老板是個獨眼的老牛族獸人，正懶洋洋地抽著水煙。
    艾文的目光，立刻被一架蒙著厚厚灰塵的黃銅望遠鏡吸引了。
    它看起來很老舊，鏡身上有多處劃痕，調節旋鈕也有些鬆動，但鏡筒的長度和口徑，都達到了艾文需要的標準。
    “老板，這個怎麽賣？”
    艾文壓低聲音，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個經常光顧此地的老手。
    獨眼老板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吐出一口煙圈，懶洋洋地報了個價。
    那個價格，依舊遠遠超出了艾文的承受能力。
    艾文的心沉了下去，但他沒有放棄。
    他開始和老板討價還價，用上了他在貧民窟學到的所有生存技巧。
    他指出望遠鏡的每一個瑕疵，誇大它的磨損程度，甚至編造了一個自己是某個落魄貴族天文愛好者，隻想買個便宜貨懷念過去的故事。
    老板被他磨得不耐煩，但看他確實不像有錢的樣子，最後不情願地降了價。
    即便如此，價格依然超出了艾文的預算。
    艾文咬了咬牙，從貼身的衣袋裏，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用布包著的東西。
    那是他父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一枚銀質的、刻著斯派克家族紋章的袖扣。
    “……再加上這個。”
    艾文的聲音有些沙啞。
    獨眼老板拿起袖扣，在手裏掂了掂，又用牙咬了咬，確認是純銀後，才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交易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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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文抱著那台沉重的、用全部身家換來的望遠鏡，快步離開了黑市。
    回到閣樓，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最柔軟的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望遠鏡的鏡片。
    當擦去最後一層灰塵，在煤油燈下檢查鏡片時，艾文的呼吸停滯了。
    在主鏡片的邊緣，有一道幾乎無法察覺的、蛛網般的細微裂紋。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憤怒湧上心頭。
    他被騙了！
    這根本就是個殘次品！
    但就在他準備將這堆廢鐵砸碎的瞬間，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擊中了他。
    裂紋…… 錯誤…… 對別人來說，這是一件無可挽回的殘次品。
    但對艾文，對一個將“錯誤”奉為圭臬的理論派信徒來說，這道裂紋……簡直就是神諭本身！
    它不完美，它有瑕疵，它是一個被“正確”的光學標準所拋棄的“錯誤”。
    還有什麽，比用一個“錯誤”的工具，去觀測那個代表著終極悖論與錯誤的神隻，更合適的呢？
    “一個完美的錯誤……”艾文喃喃自語，臉上的失望被一種狂熱的興奮所取代。
    他撫摸著鏡片上那道冰冷的裂紋，仿佛在觸摸真理的邊緣。
    工具已經備好，接下來是地點。
    他不可能進入第三街區的鍾樓學院天文台。
    唯一的選擇，就是貧民窟的屋頂。
    月亮日當晚，艾文扛著那台沉重的望遠鏡，艱難地爬上了第十七街區一棟搖搖欲墜的工人公寓樓頂。
    腳下是縱橫交錯的晾衣繩和生鏽的蒸汽管道，空氣中彌漫著酸臭的垃圾味和劣質煤球的煙味。
    遠處的工廠煙囪像沉默的巨人，吐著黑色的濃煙，讓天空更加昏暗。
    這裏是蘭利卡羅的最低處，是被人遺忘的角落。
    艾文卻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
    他熟練地架好望遠鏡，將它對準了天空中的那片空白。
    他知道，幾個小時後，月亮就會從那裏升起。
    他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邊放著幾塊幹硬的黑麵包和一壺涼水。
    他將成為這場天際盛宴中，最不起眼，卻可能最專注的觀眾。
    一個身處城市最底層的學者，用一台有瑕疵的望遠鏡，去窺探宇宙最高遠的奧秘。
    這個場景本身，就充滿了“錯誤”的美感。
    艾文調整好最後的焦距，靜靜地等待著。
    風吹過他的臉頰，帶著下城區的寒意。
    他的心中沒有恐懼，隻有一種即將見證真理的、滾燙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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