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胡同裏的公雞剛打了頭遍鳴，閻埠貴就端著搪瓷缸子，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老花鏡，跟在老伴三大媽身後，輕手輕腳往大兒子閻解成的西廂房挪。
    缸子裏泡著昨晚剩的粗茶，茶葉沉在底，他走得慢，水晃出點細碎的漣漪，倒沒灑出來。
    窗紙透著點朦朧的灰白，屋裏還沒動靜——這小子昨兒跟徐桂花相親看電影，回來時都快半夜了，此刻指定還窩在被窩裏補覺。
    三大媽先湊到窗根下聽了聽，裏頭傳來勻勻的呼吸聲，忍不住回頭瞪了閻埠貴一眼，壓著嗓子嗔道：“你急啥？孩子昨兒折騰到那麽晚，讓他多睡會兒不行？”
    閻埠貴抿了口缸子裏的涼茶，語氣卻沒鬆：“睡啥睡？相親的事兒不問問清楚，萬一這小子沒把握住，這麽好條件的姑娘沒娶到手，你我能安心？”
    說著，他也不管三大媽攔著，抬手就輕輕敲了敲窗欞，指節叩在木框上：“解成！解成！醒了沒？爹跟你媽有事兒問你！”
    屋裏靜了片刻，跟著傳來“唔”的一聲悶響，像是閻解成翻了個身，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他含含糊糊的聲音：“爹……媽……這才幾點啊，讓我再睡會兒……”
    三大媽見狀，索性推門走了進去——西廂房沒鎖，就虛掩著。
    屋裏一股淡淡的皂角味混著被窩的潮氣，閻解成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頭發亂得像雞窩，眼睛還眯著一條縫，顯然沒睡醒。
    她走過去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胳膊：“別睡了，昨兒跟桂花姑娘處得咋樣？電影好看不？沒讓人家受委屈吧？”
    一提“徐桂花”和“電影”，閻解成總算清醒了些，他揉了揉眼睛坐起來，被子滑到腰上，臉上先垮了下來。
    他帶著點委屈又肉疼的語氣：“好看啥呀！電影裏槍炮聲震得耳朵疼，我都沒咋看進去，光顧著心疼錢了！”
    他伸手指了指床頭櫃，掰著手指頭算：“先是晚飯花了八毛五，買電影票七毛，進場前她要吃瓜子糖果，又花了八毛，中途說渴了，非得喝影院裏的橘子汽水，一瓶就三毛！
    還有給您的兩毛租金——前前後後加起來，整整兩塊八毛五！這都快趕上我六天的工資了，夠家裏買好幾斤棒子麵了！”
    他說著，還伸手摸了摸內袋，仿佛錢還在那兒似的，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關鍵是她也沒說啥準話，沒說願意也沒說不願意，我這錢花得跟打水漂似的，心疼得我半夜都沒睡好！”
    三大媽剛要開口勸，閻解成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麽得意事，拍了下大腿：“不過還好！我昨兒沒聽她的再買花手帕。
    散場時她提了一嘴胡同口百貨店的花手帕，我硬是說太晚了店關門了，把她送回去了——本來揣著兩張肉票，原想著去國營飯店吃飯得用，結果也硬是省下來了！”
    他說著，從枕頭底下摸出兩張疊得整齊的肉票，在手裏晃了晃，“這肉票現在多金貴啊，黑市上一張能賣一塊五，兩張就是三塊！夠我吃一個月食堂的了，這才叫省到點子上了！”
    閻埠貴站在門口，扶著老花鏡的手頓了頓，看著兒子前半句肉疼、後半句得意的模樣，端著搪瓷缸子的手輕輕晃了晃，茶水差點灑出來。
    他走上前，照著閻解成的胳膊就拍了一下，語氣又氣又帶著點嚴肅：“你個傻小子！腦子裏就這點算計？錢是該省，可也得分時候！
    相親呢，是過日子的大事，該花的錢就得花，你倒好，一門心思盯著那點肉票、那幾毛錢，連姑娘想要塊花手帕都舍不得，就不怕把姑娘給得罪了？”
    他頓了頓，往炕沿上坐了坐，把搪瓷缸子放在手邊的小桌上，語氣沉了些：“我跟你媽當年相親那會，條件比現在差多了，我還特意帶她去全聚德吃了回烤鴨！
    你倒好，跟幹部家庭出身的姑娘相親，人家不過是要塊花手帕、瓶橘子汽水，你都心疼半天，弄點瓜子糖果就想糊弄，人家能瞧得上你？”
    三大媽也跟著點頭，伸手把閻解成手裏的肉票接過來，疊好又塞回他枕頭底下：“你爹說得對！桂花姑娘那模樣、那談吐，跟胡同裏別的姑娘不一樣。
    人家不圖你多有錢，可圖你個實在、圖你個重視！你倒好，光顧著省那點錢，把‘重視’二字全給省沒了！
    上次我跟她媽聊天，人家還說桂花姑娘喜歡幹淨，一塊花手帕也不值啥錢，你買了送她，她指定高興！”
    閻解成撓了撓頭，有點不服氣：“可我不是沒錢嘛……
    您忘了，我上次跟爹借的二十塊，爹還跟我算利息呢，說一個月後得還二十塊五，我不得省著點花，好早點把錢還您？再說那汽水，影院裏賣三毛，這不是冤枉錢嗎？”
    這話一出，閻埠貴頓時被噎了一下，他扶了扶老花鏡，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可不能順嘴把解成的利息給免了。
    他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涼茶，壓了壓心裏的氣，伸手拍了拍閻解成的肩膀，語氣軟了些：“利息那事兒，待會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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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二十塊錢，是讓你用來跟姑娘處對象、撐場麵的，不是讓你攥在手裏當寶貝的。
    你想想，徐桂花可是獨生女，要是真把她娶進門，將來他們家的家產還不都是你的，比你那兩張肉票、那幾毛錢值錢多了！這賬你都算不明白？”
    閻解成愣住了，看著爹扶著老花鏡的認真模樣，又看了看媽擔憂的眼神，手裏的肉票忽然就不香了。
    他撓了撓頭，小聲嘀咕：“我……我這不是沒想這麽多嘛……我還以為省點錢是對的，您平日裏不也總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要受窮’嗎？”
    閻埠貴無奈地歎了口氣，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指了指缸底的茶葉：“你這就是沒有算計到點子上！
    就像我泡茶，平日裏喝粗茶就行，要是來了貴客，不得把家裏的茉莉花茶拿出來？
    跟姑娘相親，就是‘貴客登門’，你得拿出誠意來！”
    他頓了頓，語氣又嚴肅起來，“今兒下了班，你趕緊去趟百貨商場，把那把五毛的塑料梳子買了，再把她提過的花手帕也帶上，挑塊印小牡丹的，姑娘家都喜歡這個。
    再去新華書店挑本《青春之歌》，桂花姑娘指定愛看。最後買點蘋果、橘子，去徐桂花家坐坐，跟人家好好說說，別總想著省那點小錢！”
    三大媽也跟著附和：“對！買水果別買太便宜的，挑紅的、新鮮的。去了之後嘴甜點，問問人家昨兒的電影好不好看，聊聊汽水甜不甜，別總提錢的事兒，聽見沒？”
    閻解成看著爹媽一臉認真的模樣，心裏的得意漸漸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慌神。
    他點了點頭，又摸了摸內袋裏的錢，小聲說：“那……那我今兒就去？塑料梳子五毛，花手帕三毛，小說一塊二，水果再買個兩三塊的，那二十塊錢就剩十六七了……”
    閻埠貴瞪了他一眼，端起搪瓷缸子又喝了口茶：“錢沒了再掙！姑娘要是沒了，你掙再多錢也沒用！一會兒我還得去學校備課，沒空跟你在這兒耗著！”
    閻解成這才不敢再嘀咕，麻溜地掀開被子下了炕，一邊找衣服一邊嘟囔：“知道了知道了……早知道昨兒就給她買花手帕了，也不至於現在這麽麻煩……”
    窗外的天漸漸亮透了，胡同裏傳來鄰居開門、說話的聲音，閻埠貴看著兒子忙忙碌碌的背影，扶了扶老花鏡，端起搪瓷缸子又喝了口茶——
    這小子要是能聽進去一半，這門親事說不定還有戲；要是還拎不清，那往後的日子，可有的他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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