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當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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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般,李元青終於在家裏住了下來。
    幾日之後,他便帶著藥方出門替爺爺去抓藥了。
    他想起自己爺爺是開國之臣,有從龍之功,本來照例每個月能有三兩銀子,可是上頭那些官兒總是借口拖欠,發到手每個月還不到一兩銀子,如此一個月就算家裏頭不吃不喝,也隻夠抓個兩次藥的。
    此番回來,他帶了五兩銀子,這筆錢是他在錢塘大營的兩年裏頭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從杭州到霧州一路上他一共花了二兩一錢,不過經過這一趟之後,他已經知道一路上哪些地方吃住便宜了,再要回去的話,留個一兩五錢就差不多了。如此,他就有一兩四錢的銀子可以拿來花銷,可以替家裏添置些衣物,也可以替爺爺抓藥。
    一邊想著,李元青已經走進了一間生藥鋪子裏頭。
    夥計從李元青手裏接過藥方,麻利的稱量、打包,遞給了他。
    “五百個銅錢。”
    “這麽貴麽?我身上銅錢不夠,用銀子行不行?”
    “這裏頭的幾味藥都不便宜呐,你要用銀子的話也行,不過按照行規收銀子得多一道手續費,好在我聽你說話也是本地的口音,你也別還價,就給我五錢五分銀子吧,隻算你個五分銀子的手續工錢,不過分吧?”
    李元青想了想,猶豫道:“五分銀子就是五十個銅板了,還是貴了些。我看這樣,您先幫我把藥包好,我去找個銀號把銀子換了再來贖藥,這樣行不行?”
    “好吧,從這兒出門右轉,過個一條街就是了。”
    “多謝了,小哥。”
    “沒事,去吧。”
    離開藥鋪,李元青揣著懷裏的銀錢包一路走去,因為不是趕集的日子,街麵上的人並不多,他走過幾家布店、茶葉店,又走過了幾家米鋪、絲綢、瓷器店,忽然瞅見眼前有一家當鋪,上頭挑著一個旗,寫著“萬利當”三個字。
    按照李元青原來的打算,抓完藥之後,他還想去米鋪裏背上一袋大米回家。如今看來,就算去城外的陳米店買陳米,這剩下的錢也不一定夠用。
    李元青猶豫了一下,鬼使神差的走了進去。
    當鋪裏頭的櫃台很高,李元青把自己胸前的銅鏡摘了下來,伸長了手遞了上去。
    “勞煩,幫忙看看,這鏡子值……”
    話還沒說完,裏頭的夥計便將那鏡子丟了出來。
    “去去去,什麽破銅爛鐵也敢往我們這櫃台上放,你也不看看我們這兒什麽地方,當我萬利當是一般的小當鋪麽!”
    李元青臉一紅,不敢爭辯,急忙彎腰撿起銅鏡,快步走出了當鋪。他拐了個彎,走到當鋪邊一條沒人的弄堂裏頭,正要把自己的鏡子係回到脖子上,忽然聽見頭頂的窗子裏頭有人在說話。
    “知府大人,您是不知道呀,下官這次是深受教育呀。”
    一聽是霧平縣的口音,李元青不免站在窗下細聽起來。
    “是麽,我說甄由潛,你從前不是縣學的教諭麽,你整日教別人,還能深受教育?”
    “千真萬確呐,賈知府,你猜我前幾天見著了誰?”
    霧州知府賈漣明笑了笑:“你見了誰?”
    甄由潛道:“你想都想不到,就是我們霧平縣原來的那個老知縣。”
    賈漣明笑了:“哦,那可是個開國之臣,說說看,你都受了什麽教育?”
    甄由潛歎了口氣:“聖賢書上寫的明明白白,咱們讀書就要抱著一顆濟世救民、造福一方的心,那個老知縣兩袖清風艱苦樸素,為國為民,正是我輩的楷模呀。”
    “不錯,不錯,我輩正該如此!”賈漣明重重點了點頭,忽然嬉皮笑了,“甄知縣呀,要不然這樣,你替我把這萬利當的三成幹股折成現銀捐給衙門吧……”
    “哈哈哈,好呀好呀,學那個老知縣把好好的一手好牌打成那個模樣?”甄由潛笑著笑著,忽然麵色一變,撕開了臉皮,“我呸,我們倆哥們若是也這般做官,還不如死了!”
    原來,大明朝的衙門裏頭人人都戴著假麵具,若是碰見了自己人,說完了客套的假話之後,就可以摘下麵具,堂堂正正的說真心話了。
    “哈哈哈,甄知縣果然是性情中人!”賈漣明道,“一個人如果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怎麽會不敢像你我這般堂堂正正的撈錢呀?”
    “大人果然一語中的,這個老東西早年是犯過大錯的!”
    “嘖嘖嘖,果然……,說來聽聽?”
    “早年呐,咱們下邊這霧平縣遭了災荒,這老東西帶著人下去鄉裏頭視察,那情景,真是餓殍遍地,死了不少人,還活著的也大多都趴在地上一個個都餓得起不來,有的還流黃疸水了,你知道吧?”
    “知道呀,餓得流了黃疸水,這個人也就差不多了。”賈知府漫不經心的笑笑。
    “當時嘛,鄉裏管事的幹吏好心巴結他們這些上差,眼見著快到中午了,便親自捧出一碗碗白米飯和香噴噴的肉招呼他和他的幾個隨從,結果他倒好,不吃了!”
    “不吃了?”賈知府大惑不解,“為什麽不吃,是鄉裏管事言語上怠慢了他這個上官,還是嫌棄沒有配菜,又或是配菜燒得不好?”
    “都不是!”
    “那是為什麽?”
    “矯情唄,說是百姓餓死他不能坐視不理,便令那位幹吏打開糧倉,就地賑濟饑民。”
    “大膽!”賈知府拍案而起,義憤填膺道:“顆粒歸倉,田賦一旦入了庫那就是皇糧!沒有聖旨私分皇糧乃是殺頭的死罪!他不會連這麽個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吧?!”
    “這老東西還真這麽做了!”
    賈知府一怔,慢慢坐了下來。
    “還有沒有王法了,這老東西犯下了這等大罪,沒有殺他的頭?”
    甄知縣歎了口氣:“這老東西從龍開國,背景硬的很,那年頭從府到行省都有人出麵保他,根本就沒有著實上報,所以上邊也沒把他給一擼到底,隻是降了個職,又給他騰換了個地方低調處理,不到十年,竟還將他起複了。”
    “豈有此理,王法何在,天理何在!”賈知府連連搖頭。
    “可不是麽,那鄉裏管糧倉的本來是多好一個官兒……”
    “不錯,此人能夠在滿地餓殍麵前巍然不動,能夠堅持一心巴結差事,實在是一位盡忠職守的好官呀。”
    “嘿,大人所言極是,那些災民又不是他殺的,死的又不是他家裏人,餓死一百人、一千一萬個人,都隻是數字罷了,這世道本來就是如此殘酷嘛,誰擋得住?就衝那管糧倉的那份鐵石心腸和那股子靈活勁兒,假以時日必然能夠和你我一樣升官發財,卻這樣被那老東西壞了大好的前途,實在可惜、可悲、可歎呀!”
    “隻能說他生不逢時呀,碰上這麽一個官場賤民!”
    李元青聽得一怔,想不到爺爺一生為國為民,竟然會得到這兩個地方令官“官場賤民”這四個字的評語!
    也算是天命昭昭,從今往後李元青的一生都因此背負上了這一個脫不掉的包袱,即便後來他飛升仙界,位列仙班,也注定將為了人間疾苦不惜放棄前程。
    “嗯,如今良心這個東西,在咱們大明朝就是個累贅,咱們要將那老東西的下場引以為鑒,莫要重蹈覆轍。”
    “大人所言極是,那個老東西因為從龍之功,才二十多歲就做上了知縣,他若能端正為官的態度,心平氣和的坐視那些饑民,前途不可限量!”
    “你想想呀,若他當年沒有從龍之功,王法豈能輕饒了他?”
    “嘿嘿,當年的王法雖然治不了他,可天理難容!”甄知縣指天揚眉,怪笑一聲,“如今這老東西躺在床上,貧病交困,聽說連救命的藥也吃不起了,看看,這就是做清官的下場,白白連累家裏人,要我說呀,這樣老東西不如早早自我了斷了才好,做他的兒孫,呸,真是前世造孽呐!”
    “呦,就那樣的糊塗東西,還能留下兒孫?”
    “您沒聽說,富不過三代?”
    “還有下半句呢,窮不過一代,因為太窮了娶不起妻,一代就絕了後!”
    一甄一賈兩人相視大笑,震得窗戶上灰塵簌簌抖落,蒙在了李元青的眼上。
    李元青伸手揉眼,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窗上的灰塵太厚,他眼裏滿是淚水。
    窗台裏頭,那甄知縣笑著笑著,眼眶居然也漸漸濕潤了。
    “知府大人,跟你說句實話吧,家父就是從前的那個糧倉小吏,甄某雖然從小飽讀聖賢之書,在家父的教誨下也不太信那些書中的道理,懷疑那老東西是個偽君子,可後來我看著那個老東西一心為國為民,聽他說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知府大人,您知道這話的意思麽?”
    “呦,你倒是說說看?”
    “這話的意思是大禹聽說天底下有溺水的人,就仿佛自己也溺水了一般痛心,大稷聽說這世上有人忍饑挨餓,就和自己也餓著肚子一般難受,當時我聽那老知縣說出這一番人溺己溺的道理,心中也不免十分感動,便立誌要學習他,今後做個清正廉明的好官。”
    賈知府不知想到了什麽,嘴皮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默然無語的端起了茶杯。
    “我是兢兢業業的做了五年知縣,一錢一分不該拿的銀子都沒有拿過呀。可後來漸漸就覺得自己這心裏頭不平衡了,賈知府,您知道一個知縣的權力有多大?破家知縣、滅門知府,這可不是開玩笑的,縣裏邊的那些大戶無論是家財萬貫還是人多勢眾,隻要是沒有功名傍身的,我隨便安個罪名便可以讓他破財破家!”
    賈知府抿了一口茶,慢慢閉上了眼皮。
    “說句掏心子的話,我一個知縣十年寒窗科舉出身、滿腹經綸大權在握,可一年的俸銀才幾兩銀子?前些年我隻是在下邊的那些人麵前抱怨了幾句,嘿,不到半年時間就有了這半條街的產業,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你現在,不正在笑麽?”
    “嘿嘿,想不到我就這麽和光同塵了,哎呀,我算是想明白了,聖人的那些話聽聽就得了,真信這個就幹脆不要做官了!那老東西從前還和人說什麽這官是不能當一輩子的,大家早晚都要回去做老百姓的,所以要善待百姓。當時覺得這話對,後來細細想來這裏邊大有問題,當官也許不能當一輩子,富貴也不能麽?嘿嘿,太阿倒持,不過如是。咱們做官,可不是為了行善積德!有錢,憑什麽不拿?!家父從前那個小吏的差事被那個老知縣給黃了,嘿嘿,我就不信,這瞎老天還能再睜一次眼!古往今來,這世上清官如同鳳毛麟角,掰著手指頭都能數的過來,可貪官呢,猶如黃河之沙,一把手抄下去,等水從指縫裏褪了,留在手裏頭是滿滿的一捧!我呸,史書上那些古往今來的名臣賢臣,哪個是幹幹淨淨的?哪個不是說一套做一套?我算是明白了,爛泥塘裏怎麽可能有金魚呀?周圍全是泥鰍,就算你真是一條幹幹淨淨的金魚,也得在這爛泥塘裏裹滿泥巴假裝條泥鰍……”
    賈知府臉色一變,砰地將茶杯砸在案上。
    “放屁,你是條泥鰍,別人也是麽?”
    “這這,下官……”
    “有些事,心裏想想就成了,別什麽都說出來,尤其是這種有眉有眼的事,嗯?”
    “是是,下官明白。”
    “明白就好,今後管住自己的嘴,這就是為什麽你隻能做個知縣,我卻能做知府。”
    就在這時候,一個黑影走過李元青身邊,架起他不由分說就往一旁無人的巷子裏走去,李元青一掙紮,就發覺這個人手上的功夫十分了得。原來這個人便是早年在溪對岸的那家茶館店做活的夥計阿寶,時隔多年,他竟然變成了個賊。
    “噓,你給我老實點。”
    這阿寶用一口短刀抵著李元青的胸口。
    “你是誰?我又沒有錢,你捉我做甚麽?”
    “你不用管我是誰,聽著,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
    “你認識我?你認錯了吧,我多少年沒回來這兒過了,你怎麽可能認識我?”
    “嘿嘿,八年前我就認識你了,昨天又在溪邊見到你,這還能有錯?我已經跟蹤了你一早上了,說,你剛才是不是去了趟王家生藥鋪子,卻找不開錢?”
    “你怎麽知道?”李元青一怔,驚道:“你想搶我的錢?不行,我……,我這錢是用來救命抓藥的,盜亦有道,你不能搶救命錢呀……”
    “誰說要搶你的錢了?”阿寶伸手拿出一錠銀子,不由分說塞到李元青手裏,“這是那狗官去年拖欠你爺爺的二十兩俸祿銀子,你拿回去給你家裏人吧。”
    “你,你這是怎麽要來的?不對呀,官府不是說庫銀緊張麽?”
    “嘿嘿,有賈漣明那狗官在,庫銀都被借去他自己家開的銀號裏頭了,當然緊張了。他不喜歡借來借去嘛,所以我便又從那狗官的銀號裏將這錢給借了出來,你放心,銀子上的標記已經被我敲平了,你拿回去給你爹娘,就說是你這幾年在外頭賺的,記住了麽?”
    “好呀,你還說是借的?你那分明是偷!你是賊,我可不要你的髒錢!”
    阿寶獰笑一聲,壓著嗓子喝道:“我縱然是個賊,也是個劫富濟貧的好賊!你可別不識好歹,我手上好幾條人命呢,你要是敢不照著我說的做,小心我一刀捅死你!”
    李元青心裏一緊,急忙從阿寶手裏接過了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