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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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西山靈隱。
李元青久久的站在那兒。
他的麵前是一座石頭僧塔,裏邊供奉著了塵大師的舍利。
良久,他歎了口氣,從後山向靈隱寺而來,他穿過熙熙攘攘的香客,來到直指經閣門前,敲了敲門。開門的是本明老和尚,他見到李元青,怔了一下,便將他讓了進來。
“元青,是你,你怎麽回來了?”
多年不見,本明老和尚蒼老了許多。
“本明大師傅,我這次回來,是歸還經書的。”
李元青從懷裏摸出一本《小金剛經》,雙手奉過。
本明老和尚一愣,長長歎息一聲,疲累的走了兩步,將經書接了過去,隨手放在了桌上,道:“元青呐,這些經書如今已經無人問津了,你應該還記得圓通吧,他從前想方設法要到我這經閣裏翻看各種經書,如今做了方丈,就再也不讀經了。”
李元青默默的聽著,一言不發。
“對了,你怎麽突然想起要還這經書的?”
“這是富貴的,他,他早已不信這經書了。”
本明老和尚一愣,不再說話了,他慢慢抬起頭,順著天光望著天棚上的那塊琉璃瓦,許久,才粗重地透了一口氣。此時經閣的門縫裏透進來一股冷風,外頭人來人往,更襯著經閣之中的寂寞。
本明老和尚慢慢點了點頭,聲音一下子變得蒼老深沉起來。
“這些年,你離開靈隱之後過得怎麽樣了?今後又要去哪裏?”
“京城發生了一件大事,我這幾日就要跟隨浙江備倭軍北上增援。”說著,李元青忽然又低下了頭,輕聲道,“大師傅,其實這些年,有個心結一直埋在我心裏解不開,我有些後悔自己不早聽人勸,有的時候我又忍不住還是會想起蘇小姐,可越是這樣,我心裏就越覺得自己對不起小舟,臨行之前,我想請教請教您。”
說罷,他便將前事和盤托出,本明老和尚聽完李元青的訴說,微微笑了笑。
“元青呐,你本性驕傲,我看你這不是心結,隻是意難平罷了!不過你想想呀,當初你既已決定要成全他人,大可不必如此自尋煩惱。”
“大師傅,你是說,我這是自尋煩惱?”
“元青呀,你是個好孩子,替我把早上從供桌偷來的那個供桃拿過來。”
桌上隻有一個拳頭大的桃子,綠葉兒配著紅紅的尖兒,看上去好似仙桃般令人垂涎,李元青走過幾步,將之拿了奉給老和尚。
“按說這個時節早就沒桃子了,可是杭州城的那些海商們總能從海外搞到些稀奇貨,弄得我們靈隱也一齊跟著沾了光,你別看這桃兒它不大,可貴重著呢。”
說完,這老和尚竟然遙遙一拋,將這桃子丟到了經閣外的水溝裏。
“大師傅,你這是……”
“元青,你說該不該把它撿回來呢?要是不去撿吧,這桃這麽貴重,還真有些舍不得,可你要把它撿回來吧,可它又確實是髒了……,罷了,元青,你去,替我撿回來洗洗吧。”
李元青點了點頭,當即跑出經閣撿起了桃子,又在門口的水缸裏仔細的洗了洗。
“大師傅,我替你撿回來了。”
老和尚接過李元青遞過的桃子,捏在手裏看了看。
“說真的,如果不是知道這桃子貴重,我肯定是不會讓你替我把它撿回來的。我看你剛才也確實是用心洗了,它看起來也幹淨多了。嘖,可是呀,它無論看起來有多幹淨,我心裏總歸還是會有膈應,罷了罷了,既然如此,就放過那個桃子,也放過你自己吧,何苦自尋煩惱呢。”
看著這老和尚又將那桃子丟出了經閣,李元青似有所悟。
“元青呐,我雖然終日在這經閣之中,卻也懂得這世上的愛,並非隻有情愛一種,藍橋水漲、祅廟煙塵,你為她喝得酩酊大醉、為她萬念俱灰,那是愛,卻隻是情愛,情愛隻是皮肉幻象,還有一種愛遠比情愛堅固,那就叫恩愛。從情愛變成恩愛是一道坎,很多人都沒有跨過去,包括老衲自己,從前就沒有跨過去。如今你與小舟精誠坦然相向,又有個女兒狗娃,這就是恩,是你欠她的救命之恩、再造之恩,等你想通了這一點,以你的心誌,你就會不知不覺想要去還她這份恩,如此你來我往,這便是相濡以沫。”
“情愛、恩愛……”李元青喃喃自語,目光越來越亮。
“其實呀,在你這個年紀看上去要死要活的大事,其實過些年回過頭再想想,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本明老和尚凝視著他,微微一笑,那臉上原本滿是核桃皮一樣的皺紋也一綻而開。
“去吧,回去和小舟好好過日子去吧,即使你們一世清貧吃苦,又有什麽不好?緣起緣滅緣自在,老衲相信,你和老衲還會再見的。”
不多時,經閣厚重的大門被推開了。
天光刹入,掀得桌上的經書簌簌作響,李元青像是徹底解開了心結,踏門而出。
德勝門外,辰時二刻。
京城原來有九個城門,最靠北麵的便是德勝門。
這裏就是天子腳下,可不是人人都能住得起城裏頭的,要知道城裏的柴米油鹽和城外的價格差不多相差一倍,因此這北京城外還住著數十萬戶人家呢,滿街鱗次櫛比的客棧酒肆林立,向來可比城裏頭熱鬧多了。
可世事無常呐,就這麽短短一個月,城裏城外的情況就反過來了。
如今城外的大街小巷幾乎看不見多少人影,可冷清多了。
淒冷的陽光用力穿透雲層,沿著巍峨的德勝門箭樓灑將而下。
從甕城外護城河的橋頭,從四麵八方通向那條德勝門大街的街巷上,人群聚起了一排黑壓壓的人潮,一種緊張的氣氛也夾雜在人潮中一齊蔓延著。
護城河的一頭的緩坡地上,不知是誰家種的菜苗和稀疏的野草交錯攏在一塊兒,可能是原主人走得太過匆忙,已經奄得匍匐在硬邦邦的土層上。挨著那條長街的護城河周遭地麵則早已被人給踩爛了,泥漿從土裏被前麵的人一遍遍的沾起,又被後頭的人一遍遍的踏倒。
誰也說不清打哪一天開始,城外成批的百姓就開始變賣家產,想方設法要往城裏擠,可官府又遲遲沒出告示,既沒有表態城外居民可以入城,亦沒有表態讓他們何去何從,所以更多眼見無望的,早已選擇背井離鄉投親奔友去了。
人群之中,一個士紳模樣打扮的烏眉土臉的,衣裳也似有好兩天沒換洗了,揉得皺巴巴的,他從下人手裏接過一份硬邦邦的幹糧,啃了一口,忽然眼前一亮,狠狠瞪了一眼自己身邊的下人,朝前方努了努嘴。
那下人心領神會,快步前去招呼前麵一個滿臉肥油的漢子。
那漢子回過頭,看了兩眼才認出這個士紳,趕忙挪了過來。
“嘿,二舅您怎麽在這兒呀,您可是有功名在身的,我還以為您早進了城了。”
這士紳瞧見周圍人的目光,衝漢子使了個眼色,兩人都撇開了下人走到一邊。
“小聲些,”士紳衝這漢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接著又歎了口氣,“小喜子,你二舅我這回可碰上難處了。”
“二舅,您能有啥難處呀,我記得您正統八年中的舉,戶部都掛著您陳思宋的大名呢,再說了,您通州不是還有一千多畝的好地麽……”
“甭提了,都賤賣了。”士紳歎了口氣,擺了擺手。
“賣……”這漢子一怔,變了臉色,“二舅,為啥呀,您這不敗家嗎?”這漢子說完這句,見士紳沉吟不語,又道:“您不會是缺錢花了吧?哎呦,侄兒我不是在這兒麽,您真缺錢有難處跟我吱一聲呀,那麽好些地真犯不著全賣了呀!”
士紳目光複雜的拍了拍這漢子的肩膀。
“官場上有句話,叫做寧做長江知縣,不做黃河太守。民間也有句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二舅這回算是徹底想明白了。實話跟你說吧,二舅是想要進城要使些銀子,買個江南的小官兒先做著,若是順利,再慢慢將家小接過去安頓。不說這些了,你如今可有什麽法子進城嗎?”
“您,原來這是要進城呀……”漢子低下頭一個勁沉吟,滿臉為難之色,“您咋不早一天來呢,昨夜侄兒和幾個街坊掌櫃正跟輪值的城門領一塊喝酒呢。”
“哦,你們都說什麽了?”
“還能說什麽,那城門領一個勁給我們抱怨,說各省勤王的部隊都他娘的來京城這個花花世界享福來了,那些外地的都司、千總帶著一票票的親兵大車在城裏沿街采辦,買肉買雞買煤炭,市麵上牛羊肉價漲了兩倍,再過些日子,這市麵上非大亂不可……”
漢子說了一陣,忽然又壓低了聲音。
“這關頭人情比紙還薄,我們幾個掌櫃和這個城門領原來也是老相識了,這回合夥替他在醉春樓的牌局連捐還了兩條大銀魚,他才答應給我們幾個想辦法,侄兒開始以為會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誰知道最後他隻不過是摸出了一份文憑……”
“文憑?”士紳緊緊追問,“是什麽樣的文憑?”
“哎呦二舅,這時景最好用的文憑不是官憑,而是軍憑!那城門領給了咱們一份宣府邊軍勤王軍戶的軍憑,咱們連夜讓人仿製了二十多份,不過這要是追究起來可是要殺頭的,所以我連當時在場我手下這老夥計都一並給做了一份,要不然……”
漢子忽然愣住了,轉過頭去,用眼角窺覦著不遠處的老仆人,心中閃過一絲殺機。
士紳也眯起了眼睛,與漢子對望一眼,誰也沒有說話,卻已然心領神會。
這時候,兩人身邊走過一個牽馬的壯漢。
這壯漢穿著一身得體青色的長袍,神清目秀卻目光無神,沒有留胡子卻神色呆滯,臉色又青又白,仿佛幾天沒睡過好覺,身後牽著一匹青驄馬,旁若無人的向前走,很快就被裹到人群裏去,動彈不得。
“二舅……”漢子臉色雪白。
士紳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這人他娘的打哪兒鑽出來的,咱們……剛才的話,叫這人聽去了沒?”
“不知道。”士紳又衝漢子使了個眼色,“走,咱們還是盯著他去。隻要他識趣,我們也別在這節骨眼上惹麻煩。”
便在這時,前方高高的城樓上又傳來一聲高呼。
“欽命田公公要入城嘍!”
與之輝映,底下的甕城門洞外頭很快響起一片嗬罵聲。
“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回避!”
“啪——”
“說的你們呢,都給老子滾開!”
就像是往徐徐流淌的人潮裏丟了塊巨石,揮鞭聲叱罵聲立刻激起了一層駭浪。
原本緩緩流淌的人流頓時從德勝門的甕城裏頭倒卷而出,如潮水般飛快的湧動到德勝門大街上,又衝回一條條小巷裏,隻聽滿街都是男呼女叫,和著失足跌倒的人的尖叫、扁擔被踩斷的哢嚓聲,一時間雞飛狗跳。
很快大路就被肅清了幹淨了,兩隊官軍分列兩旁,維持著秩序。
可就在這時候,一個小丫頭不知怎的,竟被從人群中擠了出來,隻見這小丫頭站立不穩,連連倒退了好幾步,跌坐在路中央。
說時遲那時快,一隊車馬由北卷地而來,一共是五輛大車,清一色刷了重漆,車廂封得嚴嚴實實,外頭還用油布層層包裹著,貼著封條,兩旁是二十餘個矯健的侍衛,一律披掛帶刀,為首是好一輛轎車,燙金邊的車蓋、黃銅包的車輪。
怒馬如龍、車行如風,隻見馬蹄踏得泥花四濺,頃刻便被那隊侍衛簇擁著過來了。
“哪裏來的小東西,你有幾條小命,找死麽?”
為首一騎哨騎冷冷一笑,一心想要立威,不但不減速反而抽了坐騎一鞭子,驅動馬兒直直向這小丫頭疾馳而來。圍觀的人群一陣騷動,不用說,這要被被馬撞上,這小丫頭定然性命不保。
就在這時,人群裏閃過一青袍壯漢,快步過來擋在那小丫頭麵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