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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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了嗎?乾明宮又拖出來幾具屍體,殿外都是血。”
    “瘋了,你說這些作甚?”
    “聽說殿前又要調人過去,這不是怕……”
    “嗤,這事也輪得上我們?恁是會想。”
    樹蔭下,湊在一起說話的兩個內侍壓著聲,生怕被人聽了去。
    午後無事,閑言八卦,人之常情,但提到的可是那位,就別有不同。不過要在旁處,定謹言慎行,一句都不敢說,可這是北房。
    幾排小屋子,遮掩在這光鮮亮麗的宮廷裏,很是不起眼。院外,是一道長長的巷子,隔開了光與暗。
    來北房的人甚少,除了巡邏的侍衛,也就隻有負責看管這裏的明嬤嬤和大太監陳明德,並這手底下幾個跑腿的宮人。
    離得遠,消息也就落後。
    方才長壽和無憂兩人聊的,已經是四五天前的事了。
    “北房事少,又沒跟紅頂白,”無憂如他的名字,是個喜歡悠閑的,“你難道還想出去?”
    長壽微微紅了臉,嚷嚷著:“誰跟你似的,一點野心都沒有,誰樂意在這一輩子?”
    一道身影從廊下穿過,提著些清洗的衣物,正巧落入無憂的眼中。
    無憂抬手一指:“喏,那不就有一個?”
    那是驚蟄。
    驚蟄是他們這幾個裏年紀最大的,已經十九了。
    聽大太監陳明德說,當初挑選小太監的時候,誰都不想來北房這破地方,偏這驚蟄,是頭一個主動挨過來,求著陳明德選他的。
    陳明德管的是北房,除開明嬤嬤外,就是他,心裏當然有點算計。
    驚蟄長得漂亮。
    在當年那些小太監裏,他算是出挑的。這樣相貌的小侍官,要在宮裏尋個好去處,還是容易一些,怎會主動來投北房?
    隻那個時候,這小孩眼裏掩著莫名的情緒,輕輕一眨,清亮的眸子就好似落下霧來。
    陳明德心思一動,到底給留了下來。
    隻是沒成想,就過了這麽幾年,驚蟄一直安分留在北房,和那幾個削尖了腦袋想往外跑的小子截然不同,像是巴不得在這破土壤上生根發芽。
    驚蟄一路往水井去,花了點時間將衣服漿洗好了,這才又帶回去。
    路上遇到長壽,笑眯眯地和驚蟄打了招呼,又道:“德爺爺找你。”
    陳明德今年四十有六,再加上身份,也稱得上這麽一句。
    驚蟄謝過,提著木桶往前走。
    長壽乜了一眼,裏麵裝的暗青衣裙,是北房一位年邁才人的衣物,本該每隔幾日由著宮女清洗。
    隻是北房這些個宮女們頗為疏懶,有時忘了,這些名義上的冷宮主子也指使不動,隻有驚蟄這個老好人,會一一提著去洗。
    就連這樣的寒冬,也不例外。
    驚蟄將衣裙晾好,這才去尋了陳明德。
    陳明德的居所比他們大了些,身邊還跟著個伺候的小太監,叫三順。三順憨厚,不愛說話,平時都悶得慌。
    許是這樣,陳明德才看得順眼,越過了長壽選了他。
    不過三順和驚蟄的關係卻是不錯,見到他就笑,這大概和幾年前陳明德發熱,驚蟄在其中搭了把手有關。
    除了三順外,門外還站著兩個小子。
    瞧著就不是北房的內侍。
    三順帶著驚蟄進去,就見不大不小的屋子裏,除了陳明德外,還坐著兩個人。
    一個是明嬤嬤,一個,卻是有點陌生的中年太監,罩著件棉大氅,那略帶亮麗的顏色,寓意著他的身份不同。
    宮中太監,低階一律隻能穿灰青色,冬天則換做藍色。宮女的顏色亮眼些,但也不過那幾色。
    越是明亮輕快的色彩,身份便越高。
    那大太監雖陌生,可驚蟄也認得他。七年前,挑選新人時,他也曾露過麵。
    是禦膳房的總管錢欽。
    錢欽很富態,說話也溫和。屈尊來著北房,也不帶一點傲慢,隻是平靜地問著:
    “聽聞陳明德說,你有一手煲湯的本事。”
    驚蟄:“豈敢在總管麵前賣弄。”
    錢欽:“有個貴人,想要喝襄樊的柿子湯,禦膳房可沒人會這手。我聽說你是襄樊人,也會做柿子湯,就權當是幫我這個忙,教教底下這些個徒弟。”
    錢欽說得明白,他也沒想讓驚蟄沾手禦膳房的事,不過是借過去學幾天。
    說到這個份上,驚蟄不得不應。
    畢竟這總管都親自來了,誰有這個麵子拒絕?
    說好明日去禦膳房候著,錢欽便帶著人走了。
    陳明德的臉色陰沉了些,斜睨了眼明嬤嬤,淡聲說道:“驚蟄的事,是你說出去的?”
    明嬤嬤漫不經心地說道:“新來的小主嬌得很,又得寵,她發話要喝襄樊的柿子湯,這禦膳房能怎麽辦?可不還是得去尋摸一個。驚蟄有這手藝,幫著過渡一二,也是條門路,我說錯了?”
    陳明德:“潑天富貴,也得有命享。我手底下的人,嬤嬤往後還是莫要惦記著了。”
    明嬤嬤嗤笑了聲,斜睨了眼驚蟄:“若不是這小子偏有這手藝,我才懶得說這話頭。罷罷罷,既然不惦記著我的情分,我也不在這礙著。”
    待明嬤嬤去了,陳明德才捏著鼻梁歎了口氣。
    驚蟄:“德爺爺莫要為小的擔憂,隻是去兩日,無妨的。”
    陳明德冷冷笑了起來:“無妨?要真的無妨,你以為錢欽為何巴巴過來,他這無利不起早的性格,特地過來,不過是為了給我打個招呼,讓我賣個麵給他。”他咳嗽了兩聲,驚蟄往前走了幾步,將熱茶端到陳明德的手邊。
    陳明德看了他一眼,又歎了口氣。
    “你自己說說,覺得錢欽過來,是為了什麽?”
    驚蟄沉默了一會,才輕聲說道:“禦膳房這般多人,尋個襄樊人難,但尋個會學著做柿子湯的人,也不應當這般難。找到德爺爺的身上,許是因為……若出了事,這樣也好推卸。”
    錢欽說的那小主,是去歲入宮的劉才人。
    劉才人是淮南王獻上來的,長得是貌美如花,才情俱備。一入宮就受寵非常,如今已經是大半年。
    這位小主是年幼是襄樊出身,後來才去了南邊。前幾日受了風寒,在病中懷念家鄉,說是想吃襄樊的柿子湯。主子發話,這底下的人,自得照辦。
    “不過一道湯,為何這般大費周章?”
    驚蟄的聲音好聽,隻是有些啞,帶著淺淺的疑竇。
    宮中紅人想要什麽,往往無需多說,就有人爭前恐後。這是要臉的事,像錢欽這般舉動,就令人稱奇。
    “是因為,這道柿子湯,曾出過事?”
    驚蟄會點手藝,有一年陳明德發熱,他前後忙活過,也曾做過。當時半睡不醒時,陳明德沒說什麽,可清醒後,也提點過他幾句。
    這其中,就讓他不可再做柿子湯。
    陳明德猛地看向驚蟄,冰涼壓抑的聲音帶著驚懼:
    “決不可再說出這樣的話!”
    …
    驚蟄出了門來,三順憨憨地笑了笑,這讓他有些低落的情緒也好了些,和他說了幾句,這才朝著住處去。
    裏頭幾排都是主子的住處,縱是落魄的主子,那也還是主子。他們這些伺候的宮人,隻能在外側歇息,也是幾人一間。
    不過北房清冷,活也不多。
    灑掃,漿洗,每日去取膳食外,也沒旁的事。在內屋伺候的就是幾位宮女姐姐,隻有粗笨的活,才會讓內侍來跑腿。
    長壽從後麵追上來,拍著他的肩膀說道:“驚蟄,德爺爺尋你做什麽?”
    驚蟄:“禦膳房想尋個會做湯的小子打下手,調我過去幫個幾日。”
    長壽又驚訝又嫉妒,盯著驚蟄那雙腫脹微紅的手,“這樣的活計,何以尋到了北房頭上?”
    驚蟄又道:“是明嬤嬤的推薦。”
    長壽飛快地瞥了眼驚蟄平靜的臉,拖長聲音道:“……明嬤嬤啊……”
    說來,明嬤嬤和陳明德都在北房做事,本來是和和氣氣,可這兩位不知有什麽齟齬,相處起來氣氛總是奇怪。
    這底下跑腿做事的小子清楚得很,一聽是明嬤嬤的舉薦,便不再覺得是好事了。
    長壽深以為這是個坑,盯著驚蟄的眼神又有不同。
    一時,在裏排伺候的宮女夏日急匆匆趕來,說是有主子要搬個重物,不由分說就將歇著的長壽和明雨都帶了過去,一時間這陰暗的屋內,也就剩了驚蟄一個。
    驚蟄收拾好了床鋪,又將窗戶都打開,這才留神到自己的手。
    冬日漿洗最是難捱,本就沒什麽炭火,又得入冷水,凍得手指頭又酸又脹,有時是鑽心的難受。
    也怨不得幾個宮女姐姐總是不愛動。
    驚蟄猶豫了下,看向自己床鋪邊的小木櫃。
    這屋內幾個都有這樣的小木櫃,幾件換洗的宮服就塞在下麵,上麵那層抽屜能放一下精細的貼身物件。
    驚蟄的櫃子原不落鎖,在丟了幾次東西後,就也掛了上去。
    他從脖子抽|出鑰匙,小心翼翼打開了櫃,自上層取出了一個小玉瓶。
    這瓶身光滑圓潤,瞧著便非凡品,不是驚蟄這般身份能用得上的。
    他傾倒瓶口,乳|白的液|體溢在手心,而後將瓶子收起來,這才慢吞吞地塗抹起來。遇上凍瘡處,就刺刺發痛,可抹勻了後,原本難忍的脹痛也漸漸褪|去。
    隻是揉著揉著,驚蟄就出了神,臉色也有些蒼白。
    他在想自己身上遇到的事。
    在三個月前,驚蟄遇到了一件奇事。
    不知哪一日起,他的耳邊經常會出現一個奇怪的,幹巴的聲音。
    第一次出現時,驚蟄嚇了一跳,險些以為撞了鬼。可二三次出現後,他反倒冷靜下來。
    宮人是生不起病的。
    如果是受主子重視的尚還好說,像是驚蟄這種內侍宮女別說是看病,沒被拖出去等死就已經不錯。
    若他是真的生了什麽醫治不了的病,咋咋呼呼也是無用。
    橫豎等死就是了。
    直到那一日。
    那是再尋常不過的秋日,長壽說他摔傷了胳膊,提不了重物。他替了長壽去了禦膳房,回來的路上,那道奇怪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
    【任務一失敗,請接受懲罰。】
    驚蟄微微蹙眉,快步穿過走廊,將那聲音拋在腦後。
    任務這個詞,他在這之前聽過一兩次,可一直強迫自己忽視這幻聽。
    前頭他剛被調出去幫著料理了一個名為得順的小太監的喪事,不過是一卷鋪蓋,葬在宮外罷了。
    輪到自己,也沒什麽差別。
    驚蟄能一直活到十九歲,這中間許多年,對比起他的家人,已經如偷來般僥幸。若真的要死,不過是下去陪他們而已。
    【隨機buff:人見人愛】
    【效果:在2h(約1個時辰)內,所有看到宿主的人都會愛上宿主】
    驚蟄即便屢次忽略這幻聽,仍為那內容嚇了一跳。
    巴福是什麽?人見人愛?
    這是什麽癡心妄想?
    驚蟄隻覺得好笑,出現這樣的幻聽,難道是知道他父母雙亡,覺得他本性缺愛麽?
    就在這時,拐角處迎麵走來幾個宮人,那打頭的一看就是承歡宮的大宮女,驚蟄避開到一旁,免得衝撞。
    那大宮女漫步走去,餘光不過瞥了眼驚蟄,猛地停下腳步。
    驚蟄微愣,就聽到她問:“你是哪個宮的內侍?怎這般臉生?”
    驚蟄:“小的是北房伺候的,姐姐不認得也是正常。”
    “原來如此,我瞧你也是個勤奮的,年底就是評考,不如來承歡宮如何?”
    且不說驚蟄大吃一驚,就連那宮女身後的幾人,也嚇得抬起了頭。
    這可當真突兀又直接。
    當他們看清楚驚蟄的容貌,原本驚愕的神情褪|去,反倒染上了幾分狂熱,比大宮女還要熱情,有個內侍還往前走了兩步,一把抓住驚蟄的手腕,笑著說道:
    “秋逸姐姐可真是慧眼識人,一下就瞧中了這麽塊璞玉,這可當真是塊好寶貝呢,要是這麽放走了,可當真是一大損失……”
    秋逸身後的宮人圍了上來,幾雙眼睛裏滿是怪異的狂熱,恨不得把驚蟄的衣服給扒下來。
    又有另一個宮女湊上前來,抬手就要摸上驚蟄的臉。
    驚蟄本就小太監摸得寒毛聳立,眼瞅著又一隻手摸來,狠狠打了個寒顫。
    他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僵硬著說道:“多謝姐姐的看重,恕小的無狀,今兒主子還等著這吃食,小的需早點回去。”
    說到最後,驚蟄已經不知自己在胡扯什麽,匆匆行了個禮,轉身就走。
    他原本是走。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後,就變成了跑。
    驚蟄沒想到,這“巴福”居然這麽可怕!
    北房算是皇城最偏僻的角落,有時為了避開麻煩,驚蟄也繞過遠路,至少在這七拐八彎,還不撞上巡邏侍衛的功夫上,他還是比那些狂熱追趕的人強一點。
    原本他該從西慶門出來的宮道一路往北,直走大道,眼下為了避開這些人的追趕,他索性在蒼震門拐了個身,一路到了啟智門,繞了一個大圈,重新拐回了奉先殿。
    到了奉先殿時,腳步聲已隔得有些遠,像是猶豫不定人去了哪裏。
    驚蟄抬頭看著奉先殿的匾額,自不敢擅闖。但在左側,另有一處小院供著一間三座的小殿,他腳步不停,輕巧地推門進去,小心地將身影藏在了門後,屏息斂聲。
    雖的確有人追到了奉先殿來,可到底這處肅穆,不敢放肆,叫了幾聲,發現太過安靜後,到底去別處尋了。
    驚蟄直到所有聲音消失,這才鬆開捂住口鼻的手,略有急促地呼吸起來。
    那些人是瘋了不成!
    宮人不可在宮裏肆意行走,剛才他們追著驚蟄的模樣已是恐怖,難道便是那“巴福”所惹來的麻煩?
    難道這一切不是他幻聽得了病,而是真的有一個怪物……藏在他的耳邊說話,施展妖術?
    驚蟄麵色蒼白,猶有驚恐,四處觀察時,如同一隻驚甫未定,被雨水打濕的雀鳥,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簌簌發抖。大抵是為了那不知何處而來的怪物,與那可以操控人心的妖術。
    “奇怪……”
    驚蟄喃喃。
    為何這裏竟是連一個看守的宮人都沒有?這到底是奉先殿,怎容他這麽暢通無阻就進來了?
    逃跑時未曾多想,冷靜時便有疑惑。
    “嗬!”
    他剛轉身,就對上一個高大的黑影,險些一頭撞進那人的懷裏。
    驚蟄猛地往後退,後背抵上院門,下意識仰頭,才看清楚男人的模樣。
    他穿著的服飾,好像是宮裏巡邏的侍衛服。
    這侍衛長著一張昳麗漂亮的臉,眉峰如刀,鼻梁高挺,卻是毫無表情。
    那是一種鋒芒畢露,令人窒息的美麗,漠然的視線如同銳利的刀鋒,攜帶著可怕的威壓。濃黑到如同死亡氣息潛伏的瞳孔動了動,緩緩落在了驚蟄的身上。
    “你是誰?”
    嗓音帶著優美的腔調,那略重的卷翹音從唇舌間滾過,音節似是帶著異域的韻感。
    驚蟄的心口狂跳起來,莫名的危機感沉沉墜在小|腹。
    那個“巴福”……
    他一想起那些狂熱的人,小腿就忍不住抖了抖,猛地一個轉身,就想逃離這處小殿。
    隻是一條自身後越過他肩膀的胳膊猛地按在了院門上,哐當——
    沉重的撞擊聲,將那留著一道縫隙的門,徹底闔上。
    【任務二失敗,請接受懲罰】
    【隨機buff:皮膚饑|渴症】
    【效果:在1h(約半時辰)內,宿主周身所及(十步內)的人都會對親密觸碰產生渴望,在無法與他人皮膚接觸的情況下,會有不安,彷徨的情緒,繼而失控】
    驚蟄兩眼一黑,這是什麽破屋偏鋒連夜雨?
    哪來又一個任務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