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中和堂,甘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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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的晨霧總帶著三分藥香。
    不是太醫院那種摻了龍涎香的矜貴氣,也不是九市街藥鋪紮堆的駁雜味,是中和堂獨有的、清潤溫厚的香——簷下掛著的幹甘草束在風裏輕輕晃,晨露順著褐黃色的莖稈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洇出淺淡的濕痕,連帶著空氣裏都浮著點微甜的回甘。
    甘草站在櫃台後,指尖正撚著一枚曬幹的甘草片。
    片兒薄如紙,斷麵是黃白色的放射紋,像極了他腕間那串甘草根手鏈的紋理。手鏈是師父臨終前親手給他串的,每一節根須都磨得圓潤,最末那節刻著個極小的“和”字,被歲月磨得發亮。他低頭嗅了嗅,甘草特有的甘香混著晨霧的濕意,慢悠悠鑽進鼻腔,讓他原本微蹙的眉梢稍稍舒展。
    “甘草先生,您這藥配得仔細。”
    櫃台外傳來爽朗的笑,說話的是個穿藏青短打的壯漢,腰間別著個藥囊,正是中和堂的老主顧黃芪。他生得膀大腰圓,嗓門卻亮堂得像敲銅鑼,一開口就驚飛了簷下躲霧的麻雀。
    甘草抬眼,目光落在黃芪遞過來的藥方上。字跡是太醫院的手筆,墨跡還帶著點新印,上麵列著附子、幹薑幾味藥,都是性烈的溫陽藥。他指尖在藥方上頓了頓,抬眼看向黃芪:“黃兄最近是不是總覺得腰腹發沉?”
    黃芪一愣,隨即拍著大腿笑:“先生真是神了!前幾日淋了場雨,腰就跟墜了塊石頭似的,太醫院的人說我是陽虛,開了這方子。”
    “方子沒錯,但附子性熱,幹薑燥烈,直接服下怕是要傷脾胃。”甘草說著,轉身從藥櫃裏抽出一個竹製藥鬥,裏麵是切得整齊的甘草段。他手腕微揚,三錢甘草精準地落入銅製藥臼,木杵搗下去的力道不輕不重,“加三錢甘草調和,既能助附子溫陽,又能護著你的脾胃,服藥時再配點小米粥,藥效才穩。”
    黃芪聽得連連點頭,看著甘草將搗好的甘草末與其他藥材混在一起,用棉紙包成四方包,紙角還細心地折出個小三角。“還是先生想得周全,太醫院那幫人隻懂開藥,哪管這些細碎。”他接過藥包,指尖觸到棉紙的溫度,心裏暖烘烘的。
    甘草隻是淡淡一笑。他自小在中和堂長大,師父教他的第一句藥理就是“甘草能和百藥”,不止是藥性的調和,更是人與藥、藥與病的相和。師父說,做藥先做人,心不靜,藥就燥,治不好病的。
    正說著,堂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著小夥計麥芽的嚷嚷:“先生!先生!出大事了!”
    話音未落,一個穿著藍布短衫的少年已經衝了進來,懷裏抱著個厚厚的賬本,跑得滿頭大汗,額前的碎發都黏在腦門上。他是去年冬天被甘草收留的,性子活泛得像剛抽芽的麥芽,手腳卻沒那麽利索,常常打翻藥罐、記錯賬,偏生嘴甜,倒也討得老主顧們喜歡。
    “慌什麽。”甘草遞過一杯涼白開,語氣平和,“賬本拿穩了,灑了又要重抄。”
    麥芽咕咚咕咚灌下半杯水,抹了把嘴,急聲道:“不是賬本的事!九市的沉香老板,就是開藥材鋪那個,派人來送信,說有急事求見,人都在門口哭呢!”
    “沉香?”甘草眉梢微挑。沉香在九市開了家“沉香藥鋪”,專做高端藥材生意,偶爾會來中和堂挑些平價藥材,性子雖有些急躁,卻不是個輕易掉淚的人。他剛要起身,堂外已經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喊:“甘草先生!您可得救救我啊!”
    一個穿著綢緞長衫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衝了進來,衣襟上沾著泥點,頭發也亂蓬蓬的,正是沉香。他一進門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膝蓋砸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陳老板這是何苦。”甘草連忙上前扶他,指尖觸到沉香的胳膊,隻覺得他渾身都在發抖。腕間的甘草根手鏈輕輕硌了下掌心,那個“和”字像是帶著點暖意,讓他原本沉下去的心緒穩了穩。
    沉香卻不肯起來,死死抓著甘草的衣擺,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先生,我鋪子的百年麝香被偷了!那是要送太醫院的貢品啊,後天就要交差,丟了是要殺頭的!”
    “百年麝香?”甘草的目光驟然銳利起來。
    麝香本就珍稀,百年以上的更是有價無市,尋常藥鋪根本不敢經手。沉香能拿到貢品麝香,定是托了極大的關係,這東西要是丟了,別說殺頭,抄家都有可能。他扶著沉香的胳膊,稍稍用力將人拉起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鏈上的“和”字:“你慢慢說,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沉香被按在椅子上,喝了口麥芽遞來的熱茶,情緒才稍稍平複了些。他抹了把臉,聲音依舊發顫:“昨晚打烊前,我特意把麝香鎖在紫檀木盒裏,放在櫃台後的暗格裏,那暗格除了我沒人知道。今早開門,櫃台被撬了,暗格的鎖也斷了,木盒扔在地上,裏麵的麝香沒了!”
    他說著,從懷裏掏出個破碎的紫檀木盒,盒蓋已經被撬開,邊緣還留著利器劃過的痕跡。“我問了街坊,昨晚沒人聽到動靜,鋪子的門也是好好的,不知道那賊是怎麽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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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草拿起木盒,湊到鼻尖聞了聞。除了紫檀木的清香,還有一絲極淡的、屬於麝香的濃烈氣息——那是百年麝香特有的溫厚香氣,即便已經被偷走,殘留的氣味依舊清晰。他放下木盒,目光掃過沉香焦急的臉,突然開口:“麝香性溫,氣味濃烈且不易消散,偷它的人身上定會沾味。”
    沉香一愣,隨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先生的意思是,能順著氣味找到賊?”
    “不一定,但總能找到些線索。”甘草轉身走到櫃台後,拿起掛在牆上的藥箱,裏麵放著銀針、油紙袋和幾味常用藥材。他將藥箱挎在肩上,又摸了摸腕間的手鏈,“帶我去現場看看,去晚了,線索怕是要散了。”
    麥芽連忙湊過來:“先生,我也去!我眼神好,能幫您找東西!”
    甘草看了他一眼,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滿是躍躍欲試。他想起師父當年帶著自己查案時的模樣,也是這樣,帶著一股子初生牛犢的衝勁。“也好,帶上賬本,順便記下現場的情況。”
    麥芽立刻歡呼一聲,抓起賬本就跟在後麵。
    三人出了中和堂,晨霧已經散了些,陽光透過雲層灑下來,給青石板路鍍上了一層淺金。街上已經熱鬧起來,挑著擔子的小販在叫賣早點,穿短打的腳夫匆匆走過,空氣中混著豆漿的香氣、油條的油味,還有遠處藥鋪飄來的藥材味。
    沉香走在最前麵,腳步匆匆,時不時回頭催促:“先生,快些,晚了怕被人破壞了現場。”
    甘草卻走得不急,目光慢悠悠掃過街邊的店鋪。九市離中和堂不遠,是京城最大的藥材集散地,整條街都是藥鋪,從平價的幹草、生薑,到珍稀的人參、燕窩,應有盡有。沉香的藥鋪在街中間,地段最好,門臉也氣派,此刻卻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的聲音老遠就能聽到。
    “讓讓,讓讓!”麥芽擠開人群,大聲喊,“甘草先生來了,都讓讓!”
    人群頓時安靜下來,紛紛讓出一條路。在京城的藥材行裏,甘草的名聲比許多老醫師都響——不是因為他會開什麽奇方,而是因為他懂藥,更懂“理”。前年城西的“當歸藥鋪”丟了名貴的野山參,官府查了半個月沒頭緒,最後是甘草從藥鋪後院的泥土裏找出了一點人參須,順著須子的藥性找到了偷參的藥農;還有去年,太醫院的一味貢品當歸被調了包,也是甘草聞出了假當歸裏摻了獨活的氣味,揪出了換藥的學徒。
    久而久之,京城裏的藥商們都知道,中和堂的甘草先生,不僅會配藥,更會斷案。
    進了沉香藥鋪,一股雜亂的藥味撲麵而來。櫃台被撬得歪歪斜斜,上麵的藥罐摔了一地,當歸、川芎、白芍散得滿地都是,唯獨少了那盒麝香。地麵上有一串清晰的腳印,是淺底的布鞋,鞋邊還沾著點黃褐色的粉末,從櫃台一直延伸到後門。
    “昨晚打烊後,除了你,還有誰進過鋪子?”甘草蹲下身,指尖輕輕拂過地麵的粉末,目光銳利如鷹。
    沉香連忙搖頭:“沒有了!我親自鎖的門,鑰匙一直在我身上。”
    甘草沒說話,又走到櫃台後的暗格前。暗格的鎖是黃銅做的,此刻已經被撬斷,斷口處很整齊,顯然是用專門的工具撬的。他湊到暗格裏聞了聞,除了麝香的殘留氣味,還有一絲極淡的辛味,夾雜著點硫磺的刺鼻氣息。
    “這氣味……”他皺了皺眉,轉頭看向沉香,“你鋪子裏有蒼術和硫磺嗎?”
    “蒼術有,硫磺沒有。”沉香愣了愣,“蒼術是燥濕的,我鋪子裏常備著,硫磺那東西太烈,一般不用。”
    甘草點點頭,從藥箱裏拿出油紙袋,小心翼翼地將地麵的黃褐色粉末收了些進去。粉末很細,撚在指尖有點澀,聞起來確實有蒼術的辛味,還有那若有若無的硫磺味。他正想著,目光突然落在櫃台腳邊——那裏沾著一根細小的黑色絨毛,混在藥材碎屑裏,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他用銀針將絨毛挑起來,放進另一個油紙袋:“沉香老板,昨晚打烊前,有沒有什麽特別的人來問過麝香?”
    沉香皺著眉回憶,突然一拍大腿:“有!一個穿灰布衫的男人,大概三十多歲,說話是江南口音,說要給老母親配藥,問我有沒有麝香。我告訴他那是貢品,不賣,他還摸了摸裝麝香的木盒,說‘這盒子配不上好藥材’。”
    “他叫什麽名字?”
    “他自稱‘蒼術’,說自己是來京城收蒼術藥材的。”
    蒼術?
    甘草心裏一動。蒼術性燥,與麝香的溫性並無直接關聯,偷麝香的人為什麽要帶著蒼術粉末?還有那硫磺味,更像是刻意留下的。他將油紙袋收好,站起身,目光掃過滿地狼藉的藥材,突然開口:“這不是普通的盜竊。”
    沉香和麥芽都愣住了:“先生這話是什麽意思?”
    “蒼術粉末、硫磺味,還有這根絨毛,更像是故意留下的障眼法。”甘草指尖摩挲著手鏈上的“和”字,眼神沉了沉,“那個叫蒼術的人,恐怕不是來買藥材的。你再想想,他還說過什麽特別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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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皺著眉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什麽:“他臨走時好像嘀咕過一句,說‘還差一味,引藥就齊了’。當時我沒在意,現在想來,莫非他說的‘引藥’就是麝香?”
    引藥?
    甘草的心猛地一跳。師父臨終前曾跟他說過,江湖上有個神秘的“逆藥閣”,專搶珍稀藥材,說是要湊齊十二味“引藥”,至於引藥是做什麽用的,師父沒來得及說就咽了氣。當時他隻當是江湖傳聞,沒放在心上,現在想來,難道真有這麽個組織?
    他壓下心裏的疑慮,沒對沉香明說,隻道:“當務之急是找到那個蒼術,他是關鍵。你先去官府報案,就說麝香失竊,我這邊也幫你查查蒼術的下落。”
    沉香連忙點頭,千恩萬謝地去了。
    麥芽看著沉香的背影,湊到甘草身邊,小聲問:“先生,那個蒼術真的是小偷嗎?他為什麽要留自己的名字啊?”
    甘草沒說話,目光落在藥鋪後門的方向。陽光從門縫裏照進來,在地麵投下一道長長的光影,那串淺底布鞋印一直延伸到光影裏,像是要指引著什麽。他握緊了手裏的油紙袋,腕間的甘草根手鏈輕輕硌著掌心,那個“和”字仿佛帶著師父的叮囑——藥能救人,也能害人,理能斷案,更能辨心。
    “走,去藥商會館。”他轉身往外走,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陳皮館主那裏,或許有蒼術的蹤跡。”
    麥芽連忙跟上,腳步輕快得像隻小雀。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滿地的藥材碎屑上,與那串淺底布鞋印交織在一起,像是一張無形的網,正緩緩鋪開在京城的晨光裏。而那枚失竊的百年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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