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踏上藥圃石徑時，雪已小了。簷下冰棱斷裂墜地，碎成數截，驚起簷角一隻寒鴉。他未抬頭，隻將袖中炭塊又撚了一角，指腹摩挲著那層細灰，步子不疾不徐。
    人參立在藥圃東側的參壟前，青袍覆雪，背影挺直如鬆。他手中握著一截枯枝，正輕輕撥弄土麵，似在查看根莖走勢。聽見腳步，緩緩轉身，目光落在甘草臉上，未語先斂眉。
    “你還有話說？”人參聲音低沉，卻不帶怒意，反倒透出幾分疲憊。
    甘草停步，距他三尺。他未答，隻將掌心攤開，露出那撮銀灰碎屑。風掠過，碎屑微動，未散。
    “江北浮屍岸邊的土末，與此處鎖孔刮出的金屬屑，同源。”他語速平緩，“錫銅七分，鉛二分，餘者為砂。此配非市井私鑄常用，倒與修繕監所用補牆膩子相近。”
    人參眉頭皺得更深：“你是說黃芪？”
    “我未說。”甘草合攏手掌，“但假鑰若成，必有模具。模具所用材料，需耐高溫、易塑形。而修繕監常備熔蠟釜、鐵範匣——正好可鑄鑰匙原胚。”
    人參沉默片刻，手中枯枝 snapped 斷為兩截。他低頭看著斷口，忽道：“你可知太醫院三十年來，從未有人敢動參櫃之鑰？”
    “正因為無人敢動，才更顯其險。”甘草目光不動，“若有人早知鑰匙唯一，卻仍敢複製，說明他不僅知庫製，更知人心——知你們不會查，不敢查，不願查。”
    人參抬眼，神色微震。
    甘草繼續道：“鹿茸說臘月廿八黃芪持令入庫，你當時信了？”
    “修繕監查驗防潮管道，本屬職責。”人參語氣稍硬，“且令文蓋印齊全，我如何阻攔？”
    “可他曾向鹿茸索要備用鑰匙。”甘草盯著他，“就在半月前，臘月初九，庫房清點後夜。你記得否？”
    人參一怔，眼中閃過一絲疑色：“此事……我未曾聽聞。”
    “鹿茸未報你，因她以為隻是例行核驗。”甘草聲音壓低，“黃芪稱需試開備用櫃，驗其閉合是否嚴密。鹿茸依規交出鑰匙，半個時辰後歸還。她未察覺異常，因鑰匙外觀無損。”
    人參臉色漸變：“若真如此，他早已確認鑰匙構造——連齒深、槽寬、簧位皆可摹畫。隻需一副軟蠟模，再回私坊澆鑄，假鑰便成。”
    “正是。”甘草點頭，“此後他隻需尋機入庫，獨處庫房，換參、燒印、退場，一氣嗬成。而那‘協查令’，不過是遮人耳目的幌子。”
    人參呼吸略重，指尖微微發緊。
    甘草又道：“你說每夜鎖鑰入匣火漆封存，無人可近。可你從未想過，真正危險的不是鑰匙離身，而是有人早已知道它長什麽樣。”
    人參喉結滾動了一下，終是閉了閉眼。
    “我……確有疏忽。”他低聲道，“鹿茸交鑰之事，她事後未呈報，我也未追問。隻當是尋常流程。誰會想到……一個修繕監工，竟敢覬覦禦參？”
    “他不是覬覦。”甘草糾正，“他是早有圖謀。從他在江北半夏莊留下足跡那一刻起，這局就已布下。烏頭、引藥、控心劑——他不過是在一步步推進逆藥閣的計劃。而太醫院，是他打入中樞的最後一環。”
    人參猛然睜眼：“你是說，他根本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權？”
    “是為了破局。”甘草聲音冷了下來，“你們三人爭執不斷，互不信賴，他才有機可乘。你防著鹿茸貪功，鹿茸疑你專權，石斛夾在中間左右為難——這樣的縫隙，最適合毒蟲鑽入。”
    人參嘴唇微動，終究無言。
    風卷殘雪，拂過藥圃。遠處廊下，一名雜役正掃雪，帚聲沙沙，襯得此處愈發寂靜。
    良久，人參開口：“那你現在打算如何？”
    “查他行蹤。”甘草道，“看他近日出入記錄，查他公室賬目，驗他靴履是否有江北土末殘留。”
    “防風已下令，不得擅搜。”人參提醒。
    “我不搜。”甘草淡淡道，“我隻看。文書房有登記簿，維修班次有簽押冊，隻要他還在這院裏，就一定留痕。”
    人參盯著他，忽然問：“你為何如此篤定是他？鹿茸呢？石斛呢？她們也有機會接觸參櫃。”
    “她們沒有動機。”甘草答得幹脆，“鹿茸雖與你有隙，但她若想毀你，大可直接揭發管理疏漏，何必冒充野山參？石斛更是被動行事，采購單上有批注，她便照辦。唯有黃芪——他既掌修繕，又通江北，更曾主導庫區改建，知暗道所在，懂鎖鑰結構，還能借令入庫。三人之中，唯他具備完整作案鏈條。”
    人參緩緩點頭，神情複雜。
    “還有一點。”甘草補充，“炭塊餘燼摻有磷光質，燃時不顯焰，卻留長燼。這種配方，僅見於江北逆藥閣特製信號燭。而黃芪去年冬曾三次赴江北‘巡查藥材倉儲’，行程未報刑部，也未留檔。你說，他去幹什麽？”
    人參瞳孔微縮。
    “我原以為他隻是越權。”他低聲說，“沒想到……他是內外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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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草不語，隻將那撮銀灰碎屑重新藏入袖中。
    人參忽然想起什麽：“你說他向鹿茸索鑰是臘月初九……可那時偽參尚未入庫，他為何提前準備？”
    “因為他不知道你們何時會核驗。”甘草道，“他隻能提前布好一切，等一個時機。臘月廿八，你們因潮變開庫，他順勢持令進入——那天，就是他等了三個月的機會。”
    人參閉目，肩頭微塌。
    片刻後，他睜開眼，語氣轉沉：“我去翻舊檔。若有他越權記錄，必藏於修繕監備案卷宗。我親自查。”
    甘草頷首：“你查你的，我查我的。”
    人參轉身欲走，忽又停步：“甘草。”
    “嗯。”
    “若真是黃芪……他為何要選在這種時候動手？明知一旦事發，必遭嚴懲。”
    甘草望著藥壟盡頭，雪後初霽，天光微亮。
    “因為他知道，你們內部不穩。”他說，“尊卑有序，卻互不信任；職責分明，卻推諉不斷。這樣的人心裂隙，比任何鎖孔都更容易被撬開。”
    人參未再言語，隻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青袍背影漸遠，沒入回廊拐角。
    甘草立於原地，未動。
    他緩緩從內袋取出生薑所贈草圖，展開一角。背麵小字清晰可見：“庚子年修繕記錄：黃芪監工”。指尖撫過“監工”二字，力道加重。
    隨後，他收起圖，又摸出那枚炭塊。最後一角也被碾碎，灰末自指縫滑落，隨風飄散。
    他轉身，步向文書房方向。廊下積雪未掃盡，足印一行，延伸向前。
    藥圃深處，一株老參根莖裸露，土麵微動，似有蟲蟻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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