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江南岸,商會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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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草將紙條收入袖中,未再停留。他沿江岸低處前行,繞過兩座貨棧,身影沒入南岸街巷。雨絲漸密,打濕青石板路,腳步聲被水窪吞沒。他行至一處窄門,門楣懸著褪色藥幌,三片陳皮交叉釘在木框上,隨風輕晃。
    門內人聲鼎沸。
    紫蘇葉立於廳中,皂衣微濕,正與兩名差役低聲交代。見甘草進來,他抬手示意旁人退下,迎上前道:“你來了。”
    “陳皮的事,說吧。”甘草解下外袍搭在臂彎,目光掃過廳堂四周。
    “三日前商會大會散席後,陳皮回房飲茶,片刻便倒地抽搐,口吐白沫。醫者驗為寒毒入絡,說是久積成疾。”紫蘇葉頓了頓,“可昨夜枳殼與木香議事時,也相繼昏厥,症狀如出一轍。二人尚存氣息,但神誌不清,脈象浮亂。”
    甘草眉心微動。“寒毒不會連發三人,且發作如此迅疾。”
    “我知道你不信。”紫蘇葉壓低聲音,“我查了茶具,都已清洗。隻在陳皮書房暗格裏尋到一隻小瓷杯,說是他當日所用。”
    他取出油紙包,打開一角,露出半截殘杯。杯底附著灰白色粉末,幹結如霜。
    甘草接過,指尖輕抹,撚之無渣。他湊近鼻端,閉目一嗅——腥澀之中夾雜金屬鏽味,極淡,卻熟悉。老林洞石灶焚燒未成之毒的氣息,與此如出一轍。
    “這不是蒼術。”他說。
    “你說什麽?”
    “蒼術過量僅致眩暈,斷不會猝亡。”甘草收起瓷杯,“有人用迷魂藥混入茶中,再以‘寒毒’掩人耳目。這粉末是引藥殘餘,第八味已現。”
    紫蘇葉臉色微變,尚未開口,廳外一陣喧嘩。
    青皮衝了進來,額角帶血,衣襟撕裂。他直撲佛手麵前,怒喝:“是你下的毒!那晚點心是我親手遞上,隻有你中途離席去過廚房!”
    佛手立於賬案旁,手中執筆未落,神色不驚。“我是去核對采買單據,每項支出皆有記錄。倒是你,叔父剛死,你就搶庫奪權,還打傷守庫人,誰給你的膽子?”
    “我搶權?”青皮冷笑,“你早跟枳殼勾結,逼我叔交出主事印信,他不肯,你們就動手殺人!”
    “夠了!”紫蘇葉喝止,“現在不是爭位的時候,人都快死了!”
    青皮喘著粗氣,袖口沾著糕屑,指節發紅。甘草目光落在他右手第三指上——指甲縫殘留一點黃膩,似是豆沙餡,卻泛著微青。
    他不動聲色,轉向佛手:“當日宴席的清單,可還在?”
    佛手稍頓,抬手推開右側櫃門,取出一本藍麵簿冊。“都在這裏。你要看哪一日?”
    “三日前的。”甘草接過,翻至末頁。
    采買明細列得清楚:茯苓五斤,半夏三升,厚樸二兩……最後一行小字寫著:“注:增購蒼術三斤”。
    墨跡壓在一處油漬之下,顏色較新,筆鋒頓挫有力,收尾處有一微小鉤挑,似習慣性回鋒。
    甘草心中一緊。
    這字跡,與蘆根折紙上顯影的指令如出一轍。尤其是那個“注”字,起筆方折,第二劃略長,正是莪術親筆慣用寫法。
    他合上賬本,遞還佛手。“我能看看廚房嗎?”
    “不必去了。”佛手輕輕合攏櫃門,“昨夜已徹底清掃,連灶灰都換了。”
    “那點心呢?剩下的可有留存?”
    “燒了。”佛手搖頭,“怕再出事,全數焚毀。”
    甘草沉默片刻,忽問:“你認得莪術?”
    佛手握筆的手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目光略偏,看向窗外雨幕。“不曾見過。隻是聽聞逆藥閣中有此人,專管藥材調度。”
    “哦?”甘草盯著他,“可我在西山柴胡寮見過一張密信,上麵批注‘第八味由佛手督辦’,署名正是莪術。你怎麽解釋?”
    廳內驟然安靜。
    佛手緩緩放下筆,指尖在案上輕點兩下。“那是偽造。我從未與逆藥閣往來。若真有此信,煩請出示。”
    甘草不答,轉而走向青皮。“你說點心是你遞上的?”
    “是。”青皮點頭,“我親手擺盤,一共六碟,四甜二鹹。其中豆沙酥是我特地準備的,叔最愛吃。”
    “那你吃了沒有?”
    “沒來得及。”青皮咬牙,“剛上桌,叔就被叫去接客,我轉身去倒茶,回來時他已經不對勁了。”
    甘草看著他指甲縫裏的青灰色豆沙,又想起紫蘇葉所說“三人同症”,忽然明白。
    有人在他遞出點心後,迅速調換了一碟,混入毒餌。而青皮袖口與指縫殘留的,正是原版無毒點心的痕跡。
    真正的毒點心,早已被銷毀。
    他重新取回那本賬冊,翻開至“注”字一頁,指尖摩挲紙麵。油漬邊緣微微翹起,像是被人刻意擦拭過,卻又留下墨痕。
    這行字,是事後補錄。
    真正的采買單上,根本不會有“蒼術”二字。逆藥閣需要一個合理借口讓陳皮攝入引藥,於是偽造記錄,再通過佛手之手,將含毒點心送上席麵。
    蒼術隻是幌子,第八味另有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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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頭,正見佛手低頭整理文書,動作從容,但左手無名指微微蜷縮,與黃芪被逼供時的反應一般無二。
    甘草將賬冊輕輕合上。
    “我想在商會住下幾日。”他對紫蘇葉說,“案子還沒完。”
    紫蘇葉點頭:“官府暫時封了賬房,但你可以查。”
    “那好。”甘草轉向佛手,“這幾日賬目,我都要看。”
    佛手抬眼,嘴角微揚。“自然可以。隻是卷宗繁多,怕你要熬些夜。”
    “我不怕熬夜。”甘草說著,已將賬冊夾入懷中,“尤其當有人想藏東西的時候。”
    廳外雨聲更急,簷下積水成窪。
    甘草走向東廂客房,腳步平穩。路過天井時,他停下,從袖中取出瓷杯殘片,將剩餘粉末傾入掌心。灰白如霜,無味無聲。
    他仰頭,任雨水滴在手背上。
    粉末遇水未溶,反而凝成細顆粒,浮於水膜之上。
    這不是普通藥渣。
    這是迷魂藥第七味丹參煉化後的殘質,缺了甘草調和,毒性反噬自身。逆藥閣明知如此,仍敢使用,說明他們已走投無路,必須強行推進。
    他攥緊手掌,水珠從指縫滲出。
    賬冊中的“注”字,佛手的微顫,青皮被栽贓的痕跡——線索已聚。
    隻差最後一步。
    他推開東廂門,屋內一燈如豆。他坐在案前,取出炭筆,在空白紙上寫下三行字:
    第八味,非陳皮,乃載體。
    毒自點心入,由佛手出。
    “注”字為令,莪術遙控。
    筆尖停在紙尾,墨跡未幹。
    窗外,一道人影掠過廊柱,停在賬房門口。
    甘草未抬頭,隻將紙張吹幹,折成小塊,塞入瓷瓶底部。
    他起身,吹熄油燈,立於窗邊。
    雨仍在下。
    賬房門縫透出一線微光,佛手的身影映在窗紙上,正俯身開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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