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問白及,怯言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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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西藥田的泥土泛著青灰,晨霧未散。甘草踩過田埂,靴底沾泥,卻不滯步。他肩背微弓,手中提一隻竹簍,內裏幾根枯黃藥根隨意堆著,模樣與尋常采藥人無異。幹薑昨夜所言之地便在此處——白及藏身之所,距三七舊鋪不過三裏。
    辰時初刻,田壟盡頭一道瘦影緩緩立起。那人蹲在紫菀苗旁,手抖得握不住鋤柄,指節發白,目光空茫。甘草緩步靠近,在距其五步處停下,將竹簍輕放於地。
    “收陳年三七根。”他開口,聲不高,卻清晰入耳,“老鋪子的貨,有人托我來問。”
    那人渾身一震,鋤頭砸進泥中,濺起一點濕土。他猛地扭頭,眼珠顫動,嘴唇開合數次,終未出聲。
    甘草不動,隻從懷中取出一枚吊墜——三七花形,以細銀絲纏繞花莖,花瓣邊緣略帶焦痕。他將其置於掌心,向前遞了半寸。
    “三七托我來找你。”
    話落刹那,白及雙膝一軟,跪倒在田埂上。他喉嚨裏發出咯咯聲響,像是被什麽堵住,又似要嘔吐。額頭抵地,肩膀劇烈起伏。
    甘草蹲下,伸手扶住鋤柄,順勢將人拉起半身。他的動作不急,也不近,隻是穩。
    “我知道你躲在柴房看見了。”他說,“你說出來,不是為了報仇,是為了不讓下一個‘三七’再被埋進土裏。”
    白及喘息粗重,眼白泛紅,瞳孔縮成一點。良久,他抬起臉,聲音嘶啞如裂帛:“……那晚雨沒停。我躲柴房避宿。黑轎來了,下來的人袖口有銅扣,丹記……他進了鋪子,很快……三七倒了。他扛起人,背上還有一袋粉,嘴裏說……‘逆藥閣的貨,不能毀’……後來他回頭看了柴房一眼……我就再沒敢說話……他派人盯了我三年……”
    每說一句,身子便抖一次。說到最後,牙齒打戰,冷汗順鬢角滑落。
    甘草聽著,手指始終按在鋤柄上,未曾翻動記事冊,也未追問細節。他知道,此刻多問一句,便是壓垮這具早已不堪重負的軀殼。
    “你還記得那袋粉的顏色?”他問。
    “灰白……帶點青。像……像曬黴的陳皮。”
    “重量呢?”
    “一人扛得動,但吃力。”
    “黑轎可有標記?”
    “沒有。簾子是厚布,車輪包了棉。”
    “你見過那銅扣嗎?”
    白及搖頭,忽然抬手捂住臉:“我不該說的……他會知道……他一定會知道……”
    甘草仍不動聲色,隻從袖中取出一小瓷瓶,倒出一粒褐黃小丸,塞入白及口中。
    “吞下去,別吐。”
    白及本能抗拒,喉頭滾動,卻被甘草一手托住後頸,力道不容掙脫。片刻後,藥丸入腹,他呼吸漸緩,顫抖稍止。
    甘草扶他起身,沿田壟向北行二十步,至一處塌了半邊的枯棚。棚頂茅草朽爛,四壁歪斜,卻是唯一可藏身之處。
    他將人安置在角落幹草堆上,留下半袋炒麵、一塊風幹肉,又從懷中抽出一封折疊信箋,塞進對方衣襟內側。
    “若我三日內無音訊,或有人強行帶你走,你就去找城南老沈。把信交給他,一句話都別說。”
    白及眼神渙散,隻機械點頭。
    甘草退後兩步,環視四周。田徑遠處已有動靜,兩名佩鐵牌者正沿溝渠巡查,步伐穩健,方向正是這片區域。
    他不再停留,轉身沿水溝退行百步,踩著淺流換道歸城。途中尋一僻靜處,取出炭筆記事冊,以極細筆跡寫下:
    目擊證詞錄畢。
    內容:丹參親臨殺人,攜含附子之三七粉離場,口述“逆藥閣的貨”;
    狀態:證人精神瀕臨崩潰,需立即轉移保護;
    推斷:丹參自案發即掌控逆藥閣資源,非後期勾結,而是主導者。
    寫罷合冊,藏入內袋。
    返居所途中,天色轉陰。街巷漸喧,藥販叫賣聲起。甘草穿行市口,未歸直途,繞行三條岔路,確認無人尾隨後,方推門入院。
    屋內陳設簡陋,桌椅蒙塵。他剛踏進門檻,便見門縫下壓著一物——綠底金紋,請柬。
    他彎腰拾起,指尖觸紙,頓覺異樣。此紙厚韌,非滇南本地所產,紋理密實,隱有暗光。展開,署名“丹參敬邀”,墨跡工整,邀其三日後赴府“共議舊案是非”,落款日期為案發第七日。
    甘草凝視片刻,移步窗前,借光透視。
    紙中浮現出極淡水印——一個“逆”字,筆鋒轉折處呈蛇鱗狀紋路,與此前所見逆藥閣密函完全一致。
    他放下請柬,坐於案前,右手食指輕叩桌麵,一下,兩下,三下。
    白及所言“逆藥閣的貨”,與此帖暗紋呼應。而案發第七日,丹參對外宣稱閉門守孝,拒見外客。如今卻以此等紋紙相邀,豈非自露破綻?
    他取出隨身陶罐,倒出些許昨日所得三七粉殘渣,投入清水中。浮塊依舊,腥氣微溢。再取請柬一角,浸入另一碗水。片刻後,水麵泛起極淡油膜,氣味相似,卻不盡同——多了一絲甜腐之味。
    甘草皺眉。
    這不是同一爐藥。
    但來源相近。
    他將兩碗並置,對照光影。三七粉浮塊邊緣呈鋸齒狀,而請柬析出物則圓潤如珠。前者為粗製,後者經提純。
    有人用同源藥材做過試驗。
    且就在近日。
    他收罐淨手,提筆在冊頁空白處寫道:
    宴不可避。
    證已成鏈,隻欠一言。
    若我不去,他必另起殺局。
    筆尖頓住,又添一句:
    白及之命,亦係於此宴。
    窗外風起,吹動窗紙微響。簷角銅鈴輕晃,一聲,兩聲。
    甘草擱筆,將請柬平鋪案上,壓以陶罐。燈火跳了一下,映得“丹參敬邀”四字微微發亮。
    他起身解下腰間銅牌,擦淨泥痕,收入內袋。又檢查刀鞘是否鬆動,藥囊是否密封。
    一切妥當。
    他坐回椅中,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輕微刮擦聲。
    像是布料蹭過門檻。
    甘草睜眼,未動。
    那聲音停了。
    片刻後,一片枯葉被風吹入門縫,打著旋兒,貼著地麵滑行三寸,停在請柬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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