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毒霧圍城,金銀花染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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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百裏加急戰報送抵太醫院偏廳時,甘草正將那冊焦邊殘卷輕輕推入藥囊的暗袋中。布帛摩擦發出細微聲響,仿佛怕驚擾了什麽沉睡之物。信使雙膝砸地,膝蓋與青磚相撞的聲音悶重如鼓,他雙手高舉密函,指節因長途奔襲而泛白,指尖沾著幹涸的沙塵與暗紅血漬,像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一般。
    甘草接過信函,未及細看,一股濃烈腥風已自西北方向撲麵而來,裹挾著腐葉混雜幹土的氣息,掠過屋簷銅鈴,卷起案上紙頁嘩啦作響。他眉頭微蹙,心中已有不祥預感——這不是尋常風沙,而是帶著毒性的“疫風”,曾於三十年前奪去整支邊軍性命的那種。
    他拆開封泥,展開信紙,目光掃過幾行字跡,瞳孔驟然一縮。紙上墨跡潦草,似是倉促寫就:“西北三營突發怪疾,患者神誌昏亂、吐黑血、七日內暴斃。水源疑染,禁飲。六部派員查證未果,反皆現癔症……”
    甘草緩緩合上信紙,動作極輕,卻透著不容置疑的決心。他轉身取下牆角那隻老舊藥箱,木框包銅角,鎖扣磨損得發亮,那是多年隨行救人的印記。指尖撫過箱麵,他低聲自語:“終於來了……他們沒能攔住的,終究還是蔓延了。”
    廊下,防風靜立如鬆,手中握著一枚褪色銅鈴,鈴身斑駁,鈴舌斷裂,斷口參差,正是昨夜毒針所刻“防”字留下的痕跡。他凝視著這枚舊物,眼神幽深,仿佛在回憶某段被刻意掩埋的往事。他的指腹緩緩摩挲鈴壁,心頭閃過一絲寒意——這鈴,本不該出現在今晨的太醫院門前,它是三年前邊關大營覆滅時,唯一幸存醫官臨終交付之物。
    “你早知道會有這一天。”他低聲道,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
    甘草沒回頭,隻應了一句:“我知道的,從來都太多。”
    門外,金銀花已候在馬車旁,手按在藥箱鎖扣上,五指收緊,骨節泛白。她目光緊鎖遠處驛道拐彎處揚起的黃煙,心跳隨著每一縷塵煙翻湧。她在等一個信號,也在等一場命運的開啟。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被選中同行——她是太醫院最年輕的女醫,資曆尚淺,可那封調令上蓋著皇帝親印,無人敢問。
    三人啟程未至半日,天地忽變。荒漠流沙毫無征兆地塌陷,車輪猛然下墜,陷入一片鬆軟黑沙之中。拉車的駿馬長嘶一聲,前蹄折斷,哀鳴著倒地抽搐,鼻孔噴出帶泡的黑沫。甘草躍下馬車,俯身抓起一把沙土撚開,細沙從指縫滑落,卻留下幾點淡紫色花粉顆粒,在陽光下微微反光。
    他眯起眼,低聲喃喃:“曼陀羅混灰燼……非自然沉積。”語氣冷靜,內心卻掀起驚濤,“有人提前布毒,引我們入局。”
    隨即他從藥囊取出火折,點燃車轅殘木。火焰騰起,熏煙呈青灰色螺旋狀,向東南方飄散。他盯著煙流軌跡,眉心緊鎖——煙不散、不偏,竟似被某種無形之力牽引。“東南有陣法殘留,或是古時留下的‘引毒結界’。”他心想,“此地不宜久留。”
    防風解下腰間布袋,灑出一圈灰白粉末。粉末落地即凝,化作細線結界,隱隱泛出微弱熒光。金銀花緊抱藥箱退至圈內,呼吸略顯急促。她低頭看向箱角銅扣,指尖輕輕一撥,機關微動,露出內層夾板——其中嵌著三株幹燥藥材:一為陳皮末染黑者,氣息苦澀;二為夢引草灰燼壓片,觸之如紙屑;三是一小枝金銀花本體,花瓣泛褐,莖部刻有極細編號“壬戌七”。
    她看著那枝幹枯的花,心頭莫名一顫。這編號她從未見過,但它似乎與自己有關——為何偏偏是金銀花?為何編號壬戌?壬戌年,正是她出生那年。
    夜色漸濃,四野無聲,連風也停了。忽然,破空輕響劃破寂靜,三枚黑球自高坡滾落,在結界邊緣轟然炸開,濃綠霧團噴湧而出,腥臭刺鼻,觸地後迅速蔓延,如活物般貼地爬行,竟似有意識地尋找縫隙侵入。
    防風瞳孔驟縮,厲聲疾呼:“斷腸砂基底!加曼陀羅、蘇木蒸餾油!舊方改良,毒性翻倍!閉氣!”
    他揚手撒出解毒粉,黃霧升騰,與綠霧相撞,發出滋啦聲響,如同熱鐵淬水。一名蒙麵人趁機自高坡躍下,身影迅捷如鷹,直撲藥箱而來。刀光未現,殺意已至。
    金銀花未退反進,整個人橫撞而出,肩背撞入毒霧最深處。刹那間喉頭一緊,呼吸如刀割,胸口劇痛翻湧,眼前金星亂閃。她單膝跪地,掌心撐沙,指縫滲出烏黑血絲,順著沙粒蜿蜒如蛇。意識開始模糊,耳邊隻剩自己劇烈的心跳聲,一下比一下微弱。
    甘草飛撲上前,一手攬住其肩,一手撬開牙關,毫不猶豫將一枚深紫色丸藥塞入她舌下。藥丸遇津即化,瞬間化作一股灼熱之氣直衝肺腑。金銀花喉間咯了一聲,脖頸青筋暴起,體溫驟升,額上冷汗轉為蒸騰熱氣。
    “九轉回春丹。”甘草低語,聲音幾不可聞,“隻剩最後一粒。”
    防風咬破指尖,以血點在她眉心,封住神闕竅門,又以銀針快刺頸側雙穴——天突、廉泉。血珠順針尾溢出,呈墨黑色,滴落在沙地上竟發出輕微“嗤”聲,冒出白煙。他神色凝重,沉聲道:“毒已入肺絡,若不速離此地,三時辰內必損心脈,五時辰魂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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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草點頭,解下腰帶將金銀花牢牢綁於防風背上。防風負重站起,步伐略沉,脊背卻挺得筆直,像一座不肯倒塌的山。甘草拾起熄滅的火折,吹去灰燼,重新點燃。微弱火光照亮前方,映出古道殘碑一角,石麵斑駁,刻痕模糊,僅辨得“止渴”二字下半截。
    三人沿碑前行,沙地漸硬,偶見枯骨半埋,有的還套著殘破鎧甲,空洞的眼窩望著蒼天。甘草每走十步便停下,俯身探查金銀花呼吸頻率,見其唇色由紫轉灰,知毒勢仍在推進。他撕開自己袖口布條,浸水潤濕後覆於她口鼻,自己則以薄紗掩麵,每隔片刻舔舐露水續命,舌尖嚐到一絲鐵鏽味——那是體內氣血耗損的征兆。
    途中,防風忽問:“那殘卷上寫的什麽?”
    甘草腳步一頓,未答。良久,他才從懷中取出焦邊冊子,翻至一頁,指腹緩緩摩挲一行小字:“正月十七,六部尚書齊現癔症……皆含商陸與夢引草灰燼。”他默念一遍,合上書頁,重新塞回暗袋。
    他望著遠方無盡黃沙,心中默想:三十年前,他們說那是瘟疫,可我親眼看見那些大人瘋癲前,喝下的茶水中浮著同樣的灰燼。那時我不過是個學徒,無力阻止。如今,我不能再讓那些兵,那些無辜之人,再死一次。
    “三十年前他們沒能救下的兵,今日我必不讓重演。”他說完,加快腳步,腳步堅定如鐵。
    黎明前最暗時刻,遠方烽火台輪廓浮現,如同巨獸蹲伏。甘草抬眼望去,營門方向升起一道灰白煙柱,筆直升空,遇風不散——那是焚燒疫屍專用柴薪燃起的信號,摻了石灰與艾草,以防毒氣擴散。
    防風腳步踉蹌,汗透重衣,背上金銀花氣息微弱,脈象滑數不定。甘草取出最後兩根銀針,分別刺入她耳後翳風與肩井,針尾輕顫,引出一絲黑血。他收針入囊,望向軍營大門,眼神如刃。
    鐵門半開,守卒披甲持矛,臉上蒙著厚巾,隻露雙眼,目光警惕如狼。一人舉旗示意停步,聲音沙啞:“來者何人?攜帶病源否?”
    甘草上前一步,亮出太醫院令符,聲音沉穩:“奉旨馳援,攜對照藥材樣本及解毒驗方。”他指向防風背上之人,“隨行醫官中毒,需立即隔離救治。”
    守卒遲疑片刻,揮手召來兩名戴青銅麵具之人,手持長鉤鐵鏈,緩步逼近。腳步沉重,鐵鏈拖地之聲令人毛骨悚然。其中一人伸手欲查藥箱,甘草側身擋住,右手不動聲色按在箱鎖機關上,指節微曲,隨時準備觸發暗格毒針。
    “此箱未經許可不得開啟。”他說,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
    對方冷笑一聲,鐵鉤猛然挑向箱角。甘草旋腕卸力,借勢拉開半尺,同時左腳踩住箱體固定栓,紋絲不動。防風趁機後撤三步,背靠殘牆,護住身後昏迷的金銀花。
    就在此時,金銀花突然睜眼,目光渾濁卻銳利,仿佛穿透了麵具下的真實麵目。她抬手抓住甘草手腕,力氣微弱卻堅決,嘴唇開合,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吐出兩個字:
    “別信……”
    話音未落,她頭一歪,再度昏死過去。
    甘草盯著她蒼白的臉,眼中閃過一絲痛楚,隨即歸於沉寂。他緩緩點頭,像是回應她的警告,也像是對自己許下承諾。他鬆開箱鎖,任由對方查驗。
    青銅麵具人打開夾層,取出那枝編號壬戌七的金銀花幹枝,對著晨光細看。光線穿過枯萎花瓣,映出內部纖維紋理。
    片刻後,其中一人低聲說:“顏色對,但氣味不對。”
    另一人冷笑:“換了殼,沒換心。”
    甘草不動聲色,隻將藥囊移至身前,掩住袖中手指的輕微顫抖。他記得昨夜火光下,殘卷末頁還有一行極小批注,未曾細讀——
    “若疫起西北,當察水源第三階濾池石縫。”
    此刻,他站在軍營外,遠遠望見水塔下方,一道細流正從破損管道滲出,水流表麵泛著詭異油光,如同被風吹皺的銅鏡,映著天邊初露的微光,也映出他心底那一抹越來越清晰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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