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胡佛總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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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八年,九月二十日,午後。
    美國,華盛頓特區,白宮,橢圓形辦公室。
    秋日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灑在深色的橡木地板上,空氣裏彌漫著雪茄、皮革和權力的味道。
    赫伯特·胡佛總統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處理文件,而是略顯出神地望著窗外南草坪的綠意。
    門被輕聲敲響,私人秘書引著兩人入內。
    為首者,正是身著考究三件套西裝、氣質儒雅卻目光銳利的陳友仁。
    他身後跟著一位沉默幹練的華裔助手,手中除了公文包,還捧著一個用東方綢緞包裹的長條形物件和一個精巧的木盒。
    “總統先生。”陳友仁微微鞠躬,英語流利而典雅。
    胡佛站起身,臉上迅速堆起職業政治家的熱情笑容,繞過辦公桌伸出手:“陳!我親愛的朋友,歡迎來到華盛頓。聽說你代表東方的朋友而來,這真令人愉快。”
    “請坐。”
    他的中文帶著久未使用的生澀,但“愉快”二字卻說得異常清晰,仿佛刻意為之。
    寒暄落座,侍者端上咖啡後悄然退下。
    胡佛沒有急於切入正題,而是身體微微後靠,目光略顯悠遠,仿佛陷入了回憶:“陳,看到你,讓我想起了許多年前在天津的日子。”
    “那時的碼頭總是喧鬧非凡,海河的水汽混著煤炭和茶葉的味道……那是個充滿機會的地方。”
    “我和露西(胡佛夫人)在那裏度過了難忘的歲月,我們的兩個孩子……嗬,他們可是地道的‘天津娃娃’。”
    他笑了笑,語氣帶著一絲真實的感慨:“中國人民的勤勞和智慧,給了我事業起步的基石。我至今仍能說上幾句天津腔的漢語,‘吃了嘛您內?’”
    這番懷舊顯得真誠而私人,瞬間拉近了距離。
    陳友仁臉上浮現出溫和而敬重的笑容,他並沒有立刻接話,而是微微側身,從助手手中先接過了那個長條形綢緞包裹。
    “總統先生對中國的情誼,我們從未忘懷。漢欽將軍在奉天時常提及,說您是所有美國領導人中,對華夏理解最深、感情最真摯的一位。”
    “得知我將有幸拜訪您,他特意囑托我,務必將他私人珍藏的一份心意轉交給您。”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綢緞,露出裏麵一幅裝幀精美的古舊卷軸。
    他並未完全展開,隻是展示了卷首和部分絹帛。
    “這是清末一位天津畫師所作的《津門繁會圖》,細致描繪了光緒年間海河兩岸的市井風情、碼頭漕運的盛況。”
    “將軍說,這上麵的許多街景,或許正是您記憶中的模樣。”
    接著,他打開了那個小木盒,裏麵是幾個栩栩如生的泥人張彩塑。
    “還有這‘泥人張’的舊作,《漁童》、《蓮年有魚》。”
    “將軍說,聽聞您的兩位公子生於津門,想必對這些孩童玩偶會感到親切,也算是一份來自他們出生地的微小紀念。”
    胡佛總統的身體微微前傾,藍灰色的眼睛凝視著那泛黃的畫絹和色彩依舊鮮豔的泥人,臉上的職業性微笑漸漸淡去,被一種真正的觸動所取代。
    他伸出手,極其輕柔地觸摸了一下泥人光滑的表麵,仿佛透過它們觸碰到了那段遙遠的歲月。
    “哦……這真是……”
    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太珍貴了。請務必替我感謝漢欽將軍,他……費心了。”
    “這些禮物,讓我想起了太多……太多往事。”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中的銳利被懷舊的柔光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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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友仁靜靜地等待著,讓這份情感沉澱。
    片刻後,他才以一種更加真誠的語氣繼續說道:“將軍還讓我轉告,他始終認為,真正的友誼和理解,是建立在共同記憶和相互尊重之上的,而非僅僅是公文往來。”
    “他正在東北努力建設的,也是一個更有秩序、更加繁榮,或許能讓人依稀想起您當年所見之天津活力的現代家園。”
    胡佛深吸一口氣,緩緩靠回椅背,目光再次看向陳友仁時,多了幾分真正的溫和與親近:“漢欽將軍是一位非凡的年輕人,他有遠見,更重情義。請告訴他,我收到了這份情義,也祝願他的事業獲得巨大成功。”
    氣氛已然烘托到位,陳友仁知道時機已至。
    他話鋒順勢一轉,語氣變得莊重:“總統先生,正是因為珍視這份基於理解和尊重的友誼,並堅信您所倡導的通過經濟合作促進繁榮的理念,我們希望能為加深美中之間的務實合作,貢獻一份切實的力量。”
    他對助手示意了一下。助手立刻打開公文包,取出兩份極其精美的文件夾,恭敬地放在胡佛總統麵前。
    “這是……”胡佛目光掃過文件封麵,沒有立刻打開。
    “一份旨在促進未來長期理解與合作的微薄心意。”
    陳友仁語氣誠懇,“您知道,近年來,一些有遠見的海外華僑深感於學術研究對於促進跨太平洋文明對話的重要性。他們聯合成立了一個名為‘白山黑水’的基金會。”
    他指向第一份文件:“基金會首期決議,捐贈一千五百萬美元,予享譽世界的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用於設立永久性的‘遠東和平與發展研究基金’,支持其對近代中國,特別是東北亞地區經濟、社會與國際關係的深度學術研究。”
    “所有資金,由瑞士信貸銀行托管,斯坦福校董會及胡佛研究所現任所長共同監督,確保其純粹性與學術獨立性。”
    胡佛的眉梢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斯坦福是他的母校,胡佛研究所更是他政治遺產的核心象征。
    這筆巨額捐贈,名正言順,光彩體麵,直接提升他的學術聲望和曆史地位。
    陳友仁沒有停頓,指向了第二份文件,語氣變得更加柔和且充滿“人道主義關懷”:“此外,基金會同仁亦深感於戰後世界兒童福祉之重要。”
    “尊夫人胡佛女士領導的‘戰後救濟兒童會’工作卓著,惠及歐洲無數孩童,其善行令人景仰。”
    “基金會願額外捐贈一千萬美元,贈與兒童會。”
    “至於這筆款項的具體使用方向——無論是用於歐洲兒童的持續援助,還是如您和胡佛夫人所認為最適宜的那樣,擴展至亞洲特別是中國地區的兒童營養改善與醫療援助項目——我們將完全尊重並信任胡佛夫人與兒童會董事會的專業判斷與慈愛之心。”
    “當然,”
    陳友仁話鋒微轉,語氣變得極其自然,仿佛隻是一個順便的技術性補充,
    “我們唯一的小小希望是,如果這筆款項有幸被部分用於對華援助,為了確保這些救援物資——尤其是某些特種營養奶粉、先進的醫療設備和技術——能夠毫無障礙、高效地送達急需的中國兒童手中,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通關延誤和行政程序幹擾。”
    他目光坦誠地看著胡佛:“我們懇請,總統先生能否以私人信函或由商務部出具一份非公開的便利函件的形式,給予明確指示:在未來兩年內,所有經由‘戰後救濟兒童會’或‘白山黑水基金會’認證的對華人道主義物資及其相關必要技術裝備,均應獲得最優先的出口許可審查待遇,享受‘綠色通道’,原則上不應受到現有常規出口管製清單的額外限製。”
    陳友仁的措辭極其考究,將“技術”包裹在“人道主義物資”和“必要技術裝備”之內,並將範圍限定在“非敏感雙重用途”和“兒童會或基金會認證”,既提出了核心要求,又給了胡佛充分的操作空間和解釋餘地。
    “綠色通道…人道主義及相關必要技術裝備…原則上不受額外限製…”
    胡佛清晰地重複了一遍這幾個關鍵詞,手指在文件夾光滑的封麵上輕輕摩挲。
    他完全明白這背後的全部含義——這幾乎是為期兩年的、覆蓋範圍極廣的對華技術出口特許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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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公室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陽光移動了幾分,照亮了空氣中細微的塵埃。
    胡佛緩緩抬起頭,目光深邃地看向陳友仁。
    那裏麵有對往事的感懷,有對禮物的感謝,但最終,都匯聚成一個總統的冷靜權衡。
    兩千五百萬美元。
    一筆巨款,投向他的學術遺產和夫人的慈善事業,還伴隨著如此貼心的個人禮物。
    而代價,是一份模糊但權力極大的“便利函件”,為他“記憶中”的中國發展提供實質性的、卻可否認的技術支持。
    良久,胡佛總統的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標誌性的、因真誠的感懷而更顯親切的笑容。
    他伸出手,輕輕將兩份文件夾往自己這邊挪了近一寸。
    “陳,”
    他的聲音恢複了平靜,甚至比之前更柔和了一些,
    “學術交流與人道主義事業,是跨越國界的光明之舉,也是連接你我兩國人民心靈的橋梁。胡佛研究所和露西的兒童會,會珍視並善用這份慷慨的饋贈。”
    “請放心,對於真正用於慈善與建設目的物資與技術,美國政府始終樂於提供一切可能的便利。”
    他做出了明確的承諾。
    他頓了頓,補充道:“請轉告漢欽將軍,我個人欣賞他發展經濟、改善民生的努力。”
    “美國願意與一切致力於和平與建設的地區力量保持開放且務實的商業與合作關係。兒童會的物資,將會得到他們所需要的效率。”
    “當然,”
    他最後意味深長地加了一句,但語氣非常緩和,
    “這一切,都將在促進繁榮與和平的廣泛框架內進行。”
    陳友仁臉上的笑容徹底綻放,他站起身,再次微微鞠躬:“總統先生的遠見與善意,我和漢欽將軍都將銘記於心。太平洋足夠廣闊,容得下兩個偉大國家的共同繁榮。”
    會談在一種真正融洽甚至略帶私誼的氣氛中結束。
    胡佛總統甚至親自將陳友仁送到辦公室門口,並用中文道別:“慢走。”
    離開白宮,坐進汽車,陳友仁臉上溫文爾雅的笑容緩緩收斂,轉化為務實和幹練。
    他對助手低聲吩咐:“立刻給奉天發報:協議已達成。‘兒童營養計劃’綠色通道已打通。相關技術進口名錄可以立即啟動。另外,給瑞士那邊發指令,資金按第一號方案開始過戶。”
    他知道,胡佛總統的個人情感與現實利益,已經為東北即將開始的工業狂飆,撬開了最堅固的技術鐵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