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時代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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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遼南,海城,一處高牆深宅內,昔日的車水馬龍已歸於沉寂,唯有院中老槐樹的枝葉在夏風中沙沙作響,更添幾分寥落。
    堂屋內,前清舉人出身、祖上數代皆為海城望族的李守業老先生,身著半舊的湖縐長衫,正對著一本泛黃的賬本長籲短歎。
    紫檀木的八仙桌上,攤開著一份剛送來的《東北日報》,頭版標題墨色沉重——《清租肅貪成效顯著,首批罰沒田產即將分配入戶》。
    “哼!黃口小兒!手段酷烈!與民爭利!此乃自毀長城之舉!”
    李守業憤憤地將報紙拂落在地,胸口劇烈起伏。
    因那場牽連甚廣的“騙補案”,李家被罰沒了近半祖傳的良田,那些昔日見了他必定躬身行禮、口稱“老太爺”的佃戶,如今眼神裏竟也敢帶著幾分審視。
    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期待著他這棵盤踞此地百餘年的老樹徹底倒下!
    這讓他感到錐心的屈辱和難以言喻的憤怒。
    在他眼中,那個年輕的少帥張漢欽,就是一個粗暴打斷千年鄉土秩序、踐踏斯文的仇寇。
    “爹,您又為報紙上的事動氣了。”
    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穿著筆挺藏青色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李振邦邁步進屋。
    他是李守業的獨子,一年多前,少帥邀請各名門望族子弟,優先進入新式大學,接受新式教育。
    當時各家為了名額都搶破了頭,卻沒想到為今天的變革埋下了伏筆。
    李振邦正是其中一員,剛從奉天高等工業學院畢業,渾身散發著與這古舊宅院格格不入的新派氣息。
    他彎腰撿起報紙,掃了一眼頭版,非但沒有附和父親的憤怒,嘴角反而泛起一絲讚賞的笑意:
    “依我看,這是大好事!貪腐蠹蟲,就該如此雷霆手段肅清!土地本就該歸於辛勤耕種之人。少帥這是刮骨療毒,壯士斷腕,方是強邦正道!”
    “你…你個逆子!”
    李守業氣得手指發抖,指著兒子的鼻尖,
    “那是祖產!是列祖列宗一代代傳下來的基業!你懂什麽?!”
    “還有,你非要動家裏最後那點壓箱底的錢,去投那個什麽…什麽‘振邦機械廠’!那是咱家最後的根基,是預備著災年救急的!你這是在刨祖墳!”
    李振邦麵色平靜,眼神卻如磐石般堅定,他迎著父親憤怒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爹,時代變了。守著幾百畝田地,靠著佃戶的租糧和敬畏過活,那不是根基,是沙上之塔,風一吹就散!”
    “少帥說得對,未來是工業的時代!蒸汽機、電動機才是真正的力量!實業才能救國,也才能真正富家,讓我們李家換一種方式延續下去!”
    他從公文包裏取出一份裝訂整齊的計劃書,遞到父親麵前:
    “我們廠子初期主攻農機配件和簡易機床,正好對接少帥大力推行的農業機械化和各地國營農場建設計劃!”
    “省政府有專項低息貸款,兵工廠和鐵路局有優先采購的意向書!隻要我們的產品質量過硬,不愁沒有銷路!”
    “爹,這不是敗家,這是在廢墟上開創新的、更堅實的家業!”
    李守業看著兒子眼中那簇灼熱、自信的光芒,那是他這一生謹小慎微、恪守祖訓的日子裏從未有過的神采。
    他憎恨那個攪亂一切的少帥,卻又不得不承認,兒子所選的那條彌漫著機油味、回蕩著機器轟鳴的道路,或許是這個古老家族在這個天翻地覆的新時代裏,唯一能繼續生存下去,甚至…浴火重生的途徑。
    他頹然坐回太師椅,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沉默了許久,才長長歎了口氣,聲音沙啞而疲憊:
    “罷了…罷了…我老了,這個世界,我是看不懂了…錢…你拿去。隻是…振邦,”
    他抬起眼,目光複雜地看著兒子,
    “莫要…莫要把祖宗留下的這點基業,全賠光了…”
    話語裏,是一絲無奈與深沉的愛,也夾雜著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都不願深究的期待。
    ————————————
    奉天城,中街附近的一條熱鬧胡同裏,傍晚時分正是煙火氣最濃的時候。
    炊煙嫋嫋,與各家各戶飄出的飯菜香氣交織在一起,夾雜著孩童的嬉笑和鄰裏間熱情的寒暄。
    “他張嬸,今兒個割肉了?謔,這五花三層,膘肥肉厚,真不錯!”
    “可不嘛!他家大小子不是在少帥新辦的那個兵工廠上班嘛,這個月又拿了獎金,孩子孝順,非要給他娘改善夥食!”
    “說起來,現在這肉價是真穩當,不像前兩年奉票毛的嚇人,隔三差五就能割點肉給孩子們解解饞!”
    “還是現在這日子有奔頭!俺家那口子在鐵路局,雖說一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可餉銀足額發放,從不拖欠!聽說又要修新鐵路了?這日子,真是越過越有勁頭!”
    胡同口的“周記雜貨鋪”老板老周,笑嗬嗬地聽著街坊四鄰的議論,手裏熟練地撥拉著算盤珠子,心裏頭就跟喝了蜜似的。
    他這間小鋪子的生意,比兩年前紅火了不知多少。
    工人們餉銀豐厚,舍得花錢了,連帶著他這裏的煙酒糖茶、針頭線腦的銷量都翻著跟頭往上漲。
    最關鍵的是,現在官府發的“美元券”硬挺,進貨賣貨心裏都踏實,再不用像以前那樣,賣點東西都提心吊膽,生怕早上收的錢到了晚上就貶成一堆廢紙。
    “爹,我回來了!”
    兒子小周背著嶄新的布書包,像隻快樂的燕子般飛跑進來,興奮地舉著一張試卷,
    “學堂月考,我算術考了頭名!先生誇我有天分,說好好培養,將來準能考上少帥辦的那個工業大學!”
    老周接過成績單,看著上麵鮮紅的“甲上”,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忙不迭地對裏屋喊:
    “孩兒他娘!聽見沒?咱兒子算術考了第一!快,把今兒買的那條肉燉上,給咱兒子好好補補!”
    他摩挲著兒子的頭,眼中滿是憧憬,
    “好小子!給爹爭氣!好好念書!將來也像少帥那樣,有大學問,辦大事情,給咱老周家光宗耀祖,也給咱國家出力!”
    在他這個普通小市民的心裏,少帥帶來的最大好處,就是這物價平穩、手有餘錢、看得見摸得著的安穩日子,以及兒子那條充滿無限希望的、通往未來的康莊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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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北大學,北陵新校區,由奧地利建築師蓋苓設計的理工學院大樓內,夜晚依舊燈火通明,巨大的玻璃窗映照著滿天星鬥。
    從南京中央大學北上而來的物理學教授陳知白,正伏案疾書,仔細修訂著新學期的教案。
    窗外,是奉天城不夜的璀璨燈火,以及更遠處工業區傳來的、低沉而富有節奏的機器轟鳴聲,那聲音在他聽來,宛如這片土地強勁有力的心跳。
    一年前,他對關內各方勢力無休止的爭權奪利、空談誤國、不顧百姓感到徹底失望。
    懷著一種“試試看”的好奇,應好友、東北大學理工學院院長馮祖荀之邀,毅然北上任教。
    來到這裏之後,他所見所聞,皆被深深震撼。
    這裏沒有沒完沒了的黨派傾軋和令人厭煩的空洞口號,從上到下彌漫著一種務實、高效、充滿蓬勃朝氣的氛圍。
    少帥對教育的投入是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他實驗室裏的設備很多都是歐美最新型號,教授的待遇優厚得足以讓學者安心學問,無需為柴米油鹽奔波。
    更令他振奮的是,他親眼看到自己教的學生,暑假能被安排進入奉天兵工廠、東北大學附屬工廠等地方實習,畢業設計的課題直接對接現實中的工業技術難題……
    知識在這裏,不再是象牙塔裏孤芳自賞的裝飾品,而是真正能夠轉化為強大生產力、轉化為國防力量的活水。
    他常與同在東北大學任教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婦等同仁感慨:
    “在南京,我們終日討論的是虛無縹緲的主義;在這裏,我們日夜鑽研的是如何解決實際的問題。”
    “少帥那‘華夏山河寸土不讓’的誓言,絕非一句空話,它是建立在紮紮實實的鋼鐵、煤炭、電力,以及我們正在培養的這些青年人才之上!”
    “我看,華夏振興的真正希望與切實路徑,恐怕不在秦淮河畔,而是在這白山黑水之間!”
    心潮澎湃之下,他提筆給南方的故友寫信,筆尖在稿紙上沙沙作響:
    “…兄台若尚懷報國之誌,有意於真正為民族做一番實事,而非蹉跎歲月於無謂之紛爭,請速來東北!此間氣象,萬物競發,一新耳目,實乃我輩學人夢寐以求之用武之地也!”
    ————————————
    吉林大學,漢欽體育場旁,一群青年學生正圍坐在草坪上,激烈地討論著。
    他們是學校“實業救國學會”的成員,為首的是文法學院大三學生張毅,一個來自營口的青年,目光中燃燒著理想的光芒。
    “同學們!”
    張毅揮動著手中一份關於東北小水電建設的調查報告,聲音因激動而有些沙啞,
    “少帥說的對,空談誤國,實幹興邦!這個暑假,我們學會不能隻待在書齋裏!”
    “我提議,組織‘東北大學學生實業服務團’,自願報名,利用假期分赴各地的工廠、礦山、建設工地去!”
    “我們能教工人識字,能幫他們讀圖紙,能宣傳衛生知識,也能將基層的真實情況帶回課堂!”
    “我讚成!”
    一個工學院的學生立刻響應,
    “我申請去遼陽的紡紗廠,我的專業能幫上忙!”
    “我去本溪的鐵礦!那裏正在引進新式采礦機,需要懂原理的人去講解!”
    “我去農村,幫他們搞掃盲班,宣傳新式農具!”
    一時間,群情激昂。
    這些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親身經曆著東北兩年來的巨變,感受到一股強大的、不可抗拒的時代潮流。
    他們不再滿足於僅僅做時代的旁觀者或未來的預備隊,他們渴望投身進去,用所學的知識,用青春的汗水,去參與建設一個強大的、不受外侮的新東北,新中華。
    對他們而言,課堂在工廠車間,在田間地頭,在一切需要力量與智慧的地方。
    讀書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實幹!
    這股蓬勃的朝氣,正是這片黑土地最寶貴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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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的身影,或顯遲疑,或顯堅定,或顯彷徨,或顯決絕,卻無一例外地被卷入一場由鋼鐵、教育、信念與民族自救意誌所驅動的、空前劇烈的時代洪流之中。
    這洪流,衝刷著千年的積弊,重塑著社會的結構,也滌蕩著每一個人的靈魂。
    它不在乎個體的哀歎與抗拒,隻以不可阻擋之勢,奔向一個獨立、強大的現代民族國家的目標。
    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在這奔湧的浪潮麵前,個人的愛恨情仇,家族的興衰榮辱,都顯得如此渺小。
    唯一確定的,是整個東北,乃至整個華夏民族的命運,正在這轟鳴聲中,被深刻地、不可逆轉地改變著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