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幕後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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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和五年(1930年)七月十九日 下午三時整
    日本東京 皇宮 鳳凰間
    鳳凰間內,檀香的青煙與陳舊木料的氣息混雜,凝滯在悶熱的空氣中,沉重得仿佛能壓彎人的脊梁。
    禦前會議選在這隱秘的和室,本身就是一個信號:
    此事已超越尋常國務,直抵國體核心。
    天花板上巨大的金鳳展翅圖案,在搖曳的燭光下投下動蕩的陰影,籠罩著分列兩旁的帝國最高決策者們,他們的臉在明暗交錯間顯得晦澀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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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簾低垂,其後昭和天皇裕仁的身影模糊難辨。
    他平靜到近乎虛無的聲音透過簾幕傳來,不帶一絲波瀾,卻帶著天生的威壓:
    “諸卿,滿洲事態,關乎帝國榮辱。濱口首相,且陳述內閣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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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相濱口雄幸麵色蠟黃,強撐著病體起身:
    “陛下,臣等詳查劉家窩棚事件。證據……確鑿無疑,藤原俊介等人之暴行,令人發指,嚴重玷汙帝國聲譽。”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力氣,
    “為免事態擴大,危及我在滿蒙之根本權益,內閣與外務省一致認為,當務之急,在於迅速息事寧人。”
    “應在通牒時限內,交出直接凶犯,表達遺憾,並給予賠償。以此……展現帝國之法治精神與國際公義,或可換取外交回旋之餘地。”
    “張漢欽雖言辭激烈,然其內部絕非鐵板一塊,若能展現誠意,或可引導其走向談判,避免……兵戎相見。”
    外相幣原喜重郎緊接著補充,聲音急促地強調了英美輿論的滔天巨浪與國際孤立的風險,他的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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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濱口話音未落,一聲冰冷的冷哼驟然響起,如同刀鋒出鞘。
    海軍軍令部長伏見宮博恭王殿下甚至沒有起身,軍刀鞘重重頓在榻榻米上,發出沉悶的“咚”聲。
    “怯懦!”
    他聲音不大,卻像鞭子一樣抽在凝重的空氣裏。
    “濱口君,你的話裏,我隻聽到這兩個字!”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首相,
    “交出帝國臣民?哪怕他是個廢物,也是向支那屈膝認罪!”
    “此例一開,帝國在滿洲數十年的血汗與威信,頃刻蕩然無存!”
    “張漢欽就是看準了你們的畏戰之心,才敢如此猖狂!”
    “海軍將士枕戈待旦,旅順港、朝鮮海峽,固若金湯!支那若要挑釁,便讓他們嚐嚐艦炮的滋味!”
    “若一味退讓,丟掉的何止是滿蒙?是整個東亞的領袖顏麵!”
    他的話語短促而激烈,充滿了皇族的傲慢與對文官集團的極度蔑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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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相宇垣一成麵色凝重如水。
    他本與濱口同屬“條約派”,傾向協調。
    但藤原義雄會前的密談,與那沉甸甸的壓力,讓他腹中如同塞了冰塊。
    他緩緩開口,語氣刻意放緩,字斟句酌,仿佛在刀尖上行走:
    “陛下,事件本身之是非,自有公論。然其處置之道,確需考量……全局之影響。”
    “輕易交人,恐寒了滿洲數十萬僑民與關東軍將士之心。”
    他話鋒一轉,
    “然,貿然開啟戰端,亦非萬全之策。
    當前支那關內,常、閻、馮等人混戰正酣,此確為我開戰之窗口。
    然張漢欽在東北整軍經武,實力……不容小覷。”
    “臣以為,或可……暫緩直接交人,以拖待變,靜觀支那內部反應與英美動向,再謀後動。”
    這番看似中立的言論,實則巧妙地將船舵扳向了藤原預設的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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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議頓時陷入一片壓抑的爭吵。
    文官們強調經濟製裁的毀滅性,軍人們則高喊“國體尊嚴”。
    端坐於貴族院議長席位的藤原義雄,始終如石佛般沉默,唯有鏡片後的目光偶爾掃過眾人,冰冷地評估著每一方的籌碼與弱點。
    直到天皇的聲音再次從簾後傳來,點名於他:“藤原卿,貴族院及樞密院有何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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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藤原義雄這才緩緩起身,微微一躬,動作優雅卻帶著千斤重壓。
    他開口,聲音沉穩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經過精密打磨的冰錐。
    “陛下,臣……痛徹心扉。”
    他先定下基調,
    “犬子無狀,釀此巨禍,臣萬死難辭其咎。然,此刻臣不敢因私廢公。”
    他先將自己放在道德窪地,繼而話鋒如手術刀般精準剖開局麵,
    “濱口首相欲息事寧人,其心可憫,然恐低估了支那民族主義情緒之熾烈,猶如抱薪救火;
    伏見宮殿下欲以力服人,其誌可嘉,然恐忽視了國際形勢之複雜與長期戰爭之消耗,猶如烈馬臨淵。”
    他稍作停頓,讓這“各打五十大板”的評判沉入每個人心裏,然後拋出了核心:
    “本案關鍵,早已超脫一人之生死榮辱,而在於我們如何為此事定性。”
    他巧妙地將對藤原俊介的指控,轉化為國體榮辱。
    “若定性為帝國理虧之罪案,則我除屈膝外無他路。但若定性為……”
    他聲音陡然拔高一絲,
    “支那方麵借題發揮,意圖挑戰帝國在滿蒙之特殊權益與尊嚴的一場政治挑釁!那麽,我之應對,便將海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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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目光如鷹隼,掃過全場,最終凝視禦簾:
    “臣以為,張漢欽之最後通牒,本身就是一種武力訛詐!”
    “我若全盤接受,無異於承認其有資格對帝國發號施令!此風,絕不可長!”
    “然,全麵開戰,亦需慎之又慎。”
    他終於亮出底牌,
    “故,臣冒死建議:
    對外宣稱,對不幸事件深表遺憾,定將‘嚴厲查辦凶徒’;
    同時,堅決拒絕其解散部隊、公開道歉等辱國要求。”
    “如此,既彰顯帝國依法辦事、維護權益之堅定立場,卻又不徹底關閉外交之門。”
    “以時間換取空間,或能冷卻支那的狂熱,待其內部生出理智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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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番言論,立刻得到了事前通過氣的樞密顧問官牧野伸顯等人的低聲附和。
    伏見宮雖仍緊繃著臉,但眼神中的絕對強硬已稍稍鬆動。
    濱口首相則陷入更深沉的沉默,他太清楚藤原在皇室與元老間的盤根錯節,也明白此方案詭異地同時滿足了軍部“保全麵子”與“避免立即開戰”的雙重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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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終,在禦簾後那段長得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天皇的裁斷緩緩傳來。
    依舊平靜,卻一錘定音:
    “朕已明了諸卿之意。事件處理,須以帝國國體尊嚴為最優先。”
    “具體措置,由內閣與軍部協調,依藤原卿所議之精神,審慎辦理。務必不可使事態失控,亦不可損及帝國根基。”
    這番話,含糊其辭,卻清晰地否決了立即交人,無意間為藤原的陰謀打開了綠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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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五時許 皇宮外 黑色奔馳轎車內
    會議在一種詭異的、各懷鬼胎的共識中結束。
    藤原義雄、陸相宇垣一成、參謀總長金穀範三大將,三人目光短暫交錯,無聲地避開他人,如同幽靈般迅速鑽入了藤原那輛厚重的黑色奔馳轎車。
    車門砰地關上,瞬間將東京傍晚的喧囂與繁華隔絕在外,車內隻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鳴與皮革的味道。
    轎車平穩啟動,駛入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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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暫的死寂後,藤原義雄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卸下了會議上那副沉痛的麵具,聲音冷靜得像西伯利亞的凍土:
    “陛下的態度,清楚了。縫隙已經留出,接下來,戲該怎麽唱,就看我們的了。”
    宇垣陸相揉著發痛的太陽穴,聲音裏充滿了憂慮與疲憊:
    “義雄公,‘審慎辦理’……這四個字太有彈性了。”
    “濱口和幣原那些人,一定會死死抓住‘不可使事態失控’這條,像水蛭一樣吸住我們,任何強硬舉措都會寸步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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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控?”
    參謀總長金穀範三猛地嗤笑一聲,拳頭攥緊,
    “宇垣君,你難道還沒看清?我們早就失控了!失控在張漢欽的野心和成長速度上!”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急促,
    “我們的情報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的甲種師,火炮、機槍、卡車……他媽的甚至比我們的常設師團還要精良!盤錦那塊大油田,更是給他們插上了翅膀!”
    “往日那些對我們點頭哈腰的支那人,現在敢指著鼻子盤問我們的僑民!”
    “關東軍和黑龍會的活動範圍,被壓得喘不過氣!”
    “再不動手,等他們羽翼徹底豐滿,和關內整合起來,帝國在滿洲的一切,包括我們未來的命脈,都將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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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藤原義雄微微頷首,接口道,聲音低沉而充滿誘惑力:
    “金穀君說的是國運。我們麵對的,不值是一個地方政權,更是一個正在崛起的、充滿敵意的龐然大物。”
    “此刻中國關內內戰正酣,這是天賜的唯一窗口期。”
    “若錯過,待關內各方戰罷,或東北與關內進一步整合,帝國將永無寧日。至於海軍……”
    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譏諷,
    “他們巴不得我們陸軍在滿洲碰得頭破血流,好證明他們‘艦隊決戰’才是正統,明年國會預算上好拿走更多蛋糕!”
    “他們的眼裏隻有太平洋上的噸位,何曾真正理解大陸才是帝國的生命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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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垣一成沉吟道:“但全麵開戰,風險終究……”
    “風險?”
    藤原打斷他,眼中閃過狂熱,
    “一旦我們以雷霆之勢拿下滿洲,掌控其無盡的資源、土地和油田,帝國國力將倍增!”
    “屆時,我們有了穩固的大後方和戰爭源泉,還需要看英美那點施舍般的臉色嗎?”
    “海軍那幾艘驕傲的戰艦,在真正的陸權實力麵前,又算得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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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穀範三重重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雖無聲,卻宣泄著無比的決意:
    “關鍵是時機和借口!必須在關內各方抽身之前!必須在張漢欽徹底完成準備之前!現在,就是最後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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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藤原義雄身體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信:
    “時機稍縱即逝。借口……可以創造。”
    他目光掃過兩人,
    “黑龍會頭山滿那邊,死士已經備好。在張漢欽的通牒時限截止前,他們會在奉天、營口的日僑區,對那些因劉家窩棚事件而聚集抗議的支那人群,發起‘自衛反擊’。”
    “口號自然是‘反對汙蔑,維護帝國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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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垣瞳孔微微一縮:“規模?”
    “足以點燃一場大火,引發大規模騷亂和流血衝突的規模。”
    藤原麵無表情,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務,
    “事態一旦激化,關東軍和駐朝鮮的第十九、二十師團,便可立即以‘保護帝國僑民生命財產安全’為最高理由,迅速越過邊界,發起全麵進攻。”
    “本莊和石原早已饑渴難耐,關東軍上下求戰心切。土肥原的特務機關,會確保一切看起來都‘順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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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穀範三接口,語氣斬釘截鐵:“參謀本部的支援和推進計劃是現成的!”
    “駐朝鮮部隊隨時待命,一旦啟動,便能以最快速度東西對進,打垮東北軍的防禦體係!”
    宇垣一成沉默了片刻,目光在藤原義雄絕對冷靜的臉,和金穀範三決絕的眼神之間移動。
    車廂內隻剩下輪胎碾過路麵的沙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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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終,這位帝國陸相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聲音變得低沉而果斷:
    “……我明白了。陸軍省方麵,我會協調國內輿論,將一切定性為支那有預謀的‘排日暴動’,我軍是迫不得已的自衛行動。”
    “但是,義雄公,動作必須要快!要狠!不能給內閣和外界任何反應和幹預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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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藤原義雄靠回椅背,閉上眼睛,指尖在膝蓋上無聲地敲擊著,仿佛在演奏一曲無聲的、通往地獄的序曲。
    車窗外,東京華燈初上,一片璀璨迷離的和平景象。
    但這輛轎車內,三個男人已經用冰冷的語言,為千裏之外的滿洲大地,定下了血與火的基調。
    為了各自的目的——
    藤原為了兒子和家族的未來,
    宇垣為了政治生涯和陸軍的利益,
    金穀為了帝國的擴張野心——
    他們共同將國家推上了懸崖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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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決定數以億計人們命運的陰謀敲定。
    風暴正在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