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優勢在我

字數:7077   加入書籤

A+A-


    民國十九年,九月三十日。
    南京,黃埔路官邸。
    華美厚重的絲絨窗簾並未完全拉攏,一束慘白僵硬的秋陽斜斜刺入,恰好照亮了地毯上那一攤新濺的、如同潑墨血淚般的碎瓷片,與周遭奢華的紫檀木家具、古玩字畫形成一種無比刺眼的荒誕對照。
    空氣凝滯得如同墓穴,濃烈的雪茄煙氣和一種無聲的恐懼交織在一起,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何應欽、陳誠、楊永泰、孔祥熙、陳果夫、陳立夫、戴笠……
    南京政權的核心要員們悉數在列,卻無人出聲,如同泥塑木雕,目光或低垂、或遊移,小心翼翼地窺視著那個背對眾人、立於巨幅軍事地圖前的消瘦身影。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常委員長猛地轉過身,他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一種被背叛的刺痛而扭曲、尖利,打破了死寂。
    “於右任、林森、邵力子…他們怎敢?!
    黨國的元老,總理的信徒!
    竟敢如此背棄主義,附逆叛變?!
    他們對我…對中央的忠誠何在?!”
    無人應聲。
    回答他的,隻有窗外樹上烏鴉淒厲的啼叫。
    “娘希匹!”
    他猛地一揮手臂,又將茶幾上一隻乾隆年間的青花盞掃落在地,碎裂聲驚得眾人一顫。
    “虧我還一直給他送錢!
    穩定東北,維係統一!
    張漢欽!黃口小兒!欺我太甚!
    他這是鳩占鵲巢,是要把我…把中央往死路上逼!”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仿佛想從這群沉默的部下臉上找到答案,找到一絲同仇敵愾的底氣,但看到的更多是躲閃和惶惑。
    “完了…全完了…”
    他的聲音忽然低沉下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絕望,
    “他們這不是割據,這是要另立中央,是要從根本上…要我的命啊!”
    “亂臣賊子!”
    他猛地抬頭,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再次拔高,卻更像是一種虛張聲勢的嘶吼,
    “人人得而誅之!”
    長時間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終,軍政部長何應欽硬著頭皮,上前一步,聲音幹澀地開始匯報,仿佛在念一份悼詞:
    “主席,當前形勢…甚為嚴峻。
    根據最新確報,除我中央直接掌控的蘇、浙、滬、皖、鄂、閩、贛七省市,及何鍵的湘省態度尚算明確外,其餘各省…均已通電,表示擁護奉天那邊的《振華大綱》。”
    常委員長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氣血,試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嗯!東南富庶之地,江浙根本之區,還是擁護中央的嘛!我們還有…還有…”
    他突然想起什麽,急聲問道:“韓複榘呢?他的魯省,兵精糧足,態度如何?”
    何應欽的臉色更加難看,遲疑了一下,低聲道:“韓主席…他…他頂不住部下的壓力,也已宣布擁護《振華大綱》。
    不過,其部尚未接受奉天方麵的整編指令,似仍在觀望。”
    “娘希匹!這個首鼠兩端的軟骨頭!牆頭草!”
    常委員長又是一陣怒罵,胸口劇烈起伏,
    “你接著說!有哪些部隊已經接受了整編?!”
    何應欽拿出一份文件,語速加快,仿佛要盡快讀完這痛苦的清單:
    “目前已確認接受整編的:
    有李、白、陳濟棠的桂粵聯軍,正規軍約十餘萬;
    劉自乾、鄧晉康、潘仲三的川康聯軍,約二十萬;
    楊虎城的第十七路軍,十萬;
    龍雲的滇軍,約四萬;
    另有一些零星勢力,加起來也有幾萬人。”
    他頓了頓,補充了唯一的一點“好消息”:
    “至於閻百川、馮煥章、劉湘等部,僅是派了首席文官作為代表與會,表態擁護《振華大綱》,同意停止內戰,一致對外。
    但均未接受整編,顯然意在保存實力。”
    常委員長聽完,在原地踱了幾步,臉上的暴怒忽然奇異地收斂了一些,露出一絲冰冷的、屬於政客的算計笑容:
    “娘希匹…我就知道!
    閻百川、馮煥章,還是這麽精於算計!
    既不想違背民意,背負罵名,又舍不得那點家當。
    好啊,好!
    這說明他們並非鐵板一塊!
    我們可以從中運作,拉一派打一派,分化他們,與我們結成聯盟……”
    他的話音未落,一旁的陳誠忍不住低聲提醒道:
    “主席…但…但他們也都聯署了那份《否認南京國民政府通電》…這…”
    這句話如同最後一根針,徹底刺破了常委員長勉強維持的鎮定。
    “娘希匹!反了!都反了!”
    他又狠狠打碎了一個手邊的景德鎮瓷瓶,碎片四濺,咆哮聲震得屋頂似乎都在顫抖,
    “通電!又是通電!
    他們是要把我徹底搞臭!
    要把中央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然而,暴怒之後,一種詭異的冷靜又迅速籠罩了他。
    他再次走到地圖前,目光死死盯著那巨大的華夏版圖,手指無意識地在上麵劃動。
    但他喘了幾口粗氣,強行將怒火壓下,臉上擠出一絲扭曲的、試圖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表情,
    “不過,這麽看來,我們的兵力還是占優勢的嘛!”
    何應欽立刻領會了他的意圖,連忙順著話頭匯報,語氣刻意顯得樂觀:
    “對的主席,除了接受整編的軍隊,像閻老西他們肯定以保存實力為主,這麽看來,真正完成整編納入奉天體係的,不過40餘萬。
    而東北軍近期雖收到了大量海內外匯款和自身財政收入。
    但根據情報,其大部分似乎都用於擴充空軍和海軍,陸軍方麵則主要是將原有部隊升級裝備,並新擴充了約5個甲種師,其陸軍總兵力目前達到約40萬。”
    陳誠在一旁補充道,試圖進一步“論證”這個虛妄的優勢:
    “主席,這麽看來,如今東北方麵仍與日本處於戰爭狀態。
    鴨綠江防線需重兵布防,漫長的海岸線需防範日軍登陸,旅大方向仍需準備總攻,北麵還要時刻防範赤熊的威脅。
    綜合判斷,張漢欽至少要留30萬精銳在東北,能夠抽身南下用於中原戰事的兵力,不過10萬之數。”
    他頓了頓,聲音提高了一些:
    “而我方,擁有中央軍絕對忠誠之精銳約40萬,湘、贛、閩等省地方軍20餘萬,加上中原大戰後收編整頓的部隊十餘萬,總兵力可達80萬!”
    常委員長聽著這些“分析”,仿佛真的抓住了什麽實質的東西,發出一陣幹澀而突兀的大笑:
    “哈哈哈!娘希匹!
    這麽看來,張漢欽能夠動用的軍隊,滿打滿算不過50多萬(10萬東北軍+40餘萬整編聯軍),即便往多了算,再加上些烏合之眾,也不過60萬!”
    他猛地轉過身,麵對著地圖,仿佛那冰冷的數字給了他無窮的勇氣,用一種混合著自我催眠與曆史虛妄感的語調,開始了獨白:
    “我不明白…”
    他的聲音變得飄忽而沉重,
    “為什麽大家都在談論著霸王被困垓下,仿佛這中原古戰場,對我們注定了凶途末路?”
    “兩年前,我從徐州踏上征途,誓師二次北伐,中華秋海棠葉遂歸於一統。本黨本軍所到之處,民眾竭誠歡迎,真可謂占盡天時!那種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界,猶在眼前。”
    他猛地轉身,目光掃過眾人,充滿了質問:
    “怎麽,短短兩年之後,這裏竟至於一變…而成為我們的葬身之地了麽?”
    最後,他的語氣陡然變得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自信,手指重重敲在地圖上:
    “不論怎麽講,兵力對比,是八十萬對六十萬,優勢在我!”
    這番言論,在此情此景下說出,卻充滿了令人窒息的諷刺與悲涼。
    他試圖用數字安慰自己,卻選擇性忽視了那六十萬是凝聚了民族意誌、經過整編淬煉的鋼鐵洪流,而他的八十萬,已是人心離散、派係林立、搖搖欲墜的泥足巨人。
    場麵再次尷尬沉默。
    這時,“首席智囊”楊永泰輕輕咳嗽一聲,上前一步,語氣委婉如催眠:
    “主席息怒。
    依卑職看,事態至此,林、於、邵三位元老,固然有行為失檢、受奸人蠱惑之過…”
    陳果夫立刻接口,將責任巧妙轉移:
    “主席您當初也隻是想讓他們暫離中樞,好好反省醒悟。
    可歎他們不解主席苦心,竟負氣出走,鑄此大錯!”
    孔祥熙扶了扶眼鏡,語氣“沉痛”:
    “是他們曲解了主席的宗旨,自絕於黨國。
    如今更是被小人利用,反倒壞了中央的名聲!”
    戴笠陰惻惻地補充:“
    正是他們的行為,給了張逆可乘之機,蠱惑了人心。”
    你一言我一語,將驚天動地的失敗輕巧地歸結為幾個元老的“負氣出走”和“被利用”,為主席、也為在座所有人搭建了一個下台的階梯。
    楊永泰見常委員長臉色稍霽,趁熱打鐵,聲音壓得更低,說出了真正的目的:
    “主席,當務之急,是挽回人心,重塑中央形象。
    示天下以寬仁…或可…或可酌情釋放一批在押的政治犯,尤其是那些學界有名望之人。
    同時,稍稍放鬆些新聞管製,讓民間輿論有所宣泄…以示我中央與時俱進、開明包容之姿態。
    如此,或可緩和輿情,爭取時間。”
    常委員長沉默著,目光陰鷙地掃過眼前這群替他找好了借口和台階的部下。
    他知道這是飲鴆止渴,是在動搖他統治的根基。
    但他更知道,若不如此,眼前這個依靠謊言和暴力維持的政權,可能頃刻間就要土崩瓦解。
    良久,他極其艱難地、幾乎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
    “可。”
    這一個字,抽掉了他全身的力氣。他頹然坐回沙發,揮了揮手。
    眾人如蒙大赦,恭敬地鞠躬,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書房。
    書房內,隻留下他一人,對著滿地狼藉和那張巨大的、卻已處處標注著“淪陷”的地圖。
    窗外,暮色四合,烏鴉的叫聲愈發淒厲了。
    他的目光掃過地上那份散落的、寫著《振華大綱》的電文紙,最終頹然閉上雙眼。
    他知道,那座由奉天發出的新鼎,已然鑄成,正帶著無可抗拒的曆史重力,向著金陵古城,轟然壓來。
    而他,和他的舊世界,正坐在那陰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