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青島事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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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九年,十二月五日,晨六時三十分。
    黃海的海風帶著刺骨的鹹腥氣息,卷著初冬的寒意,撲打著青島紅瓦綠樹的街巷。
    晨曦微露,這座被譽為“東方瑞士”的濱海都市,卻籠罩在一片異樣的氛圍之中。
    與往常不同,清晨的寧靜被一種刻意營造的“日常”所打破。
    日本海軍陸戰隊駐青島司令部門前,一隊隊士兵正在軍官的口令下集合,動作整齊劃一,槍械碰撞發出冰冷的金屬聲。
    附近的早起市民偶爾駐足觀望,但並未過多警覺——
    過去數月,類似的“例行操演”已發生過多次,往往在市區邊緣進行一番演練後便會返回駐地。
    在日本海軍陸戰隊駐青島司令部內,氣氛卻是與外表的“常態”截然相反的肅殺。
    司令官津田靜枝海軍少將一身筆挺的軍服,肩章上的將星在瓦斯燈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他麵無表情地站在巨大的膠澳地區軍事地圖前,指尖重重地點在青島港、火車站、膠澳電氣公司、電報局、市政府、銀行區等數個核心坐標上。
    這些目標,已被紅筆醒目地圈出。
    身旁,一眾參謀軍官屏息凝神,如同等待撲食命令的獵犬,空氣中彌漫著煙草、汗水和一種壓抑的興奮。
    “諸君,”
    津田靜枝的聲音低沉而冰冷,不帶一絲波瀾,仿佛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方才接到‘上級通報’,稱發現可疑武裝人員潛入市區,意圖破壞帝國僑民財產與重要設施。
    為保護僑民安全,維護青島秩序,我駐青島海軍陸戰隊決定,即刻起在相關區域進行‘預防性警戒搜查’演習。”
    他環視手下,眼神銳利如刀,這“演習”二字,被賦予了截然不同的重量。
    “此次‘演習’,旨在檢驗我軍應對突發狀況之能力,並切實清除安全隱患。
    各部隊需以實戰標準,迅速控製關鍵點位,驅逐或消滅一切可疑抵抗力量。”
    他的話語充滿了暗示,
    “駐青島的支那稅警部隊,若識時務,保持中立,則相安無事。
    若其誤判形勢,膽敢阻撓帝國軍隊執行‘護衛任務’……
    則視同敵對行為,堅決予以武力清除!”
    他頓了頓,加強語氣:
    “帝國聖戰的偉業,不容遲疑。
    支那南北內鬥正酣,“五三事件”的記憶已被時間衝淡,正是天賜良機!
    他們無暇他顧,這正是我們以‘演習’為名,一舉掌控山東半島咽喉的最佳時機!”
    “哈依!”
    軍官們齊聲頓首,眼中燃燒著狂熱的戰意,心照不宣地理解了這層偽裝下的真實意圖。
    津田靜枝抬腕看了一眼手表,指針指向六時四十五分。
    他揮手下令,動作幹脆利落:
    “通知各部隊,按預定‘演習方案’,七時整,準時開始行動!
    記住,初期以‘遭遇抵抗’為由升級衝突,動作要快,打擊要狠!
    要打碎他們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要讓世界看到帝國軍隊捍衛利益的決心!”
    “哈依!”
    上午七時整,尖銳的哨音和日語口令聲在青島多個區域同時響起!
    日軍海軍陸戰隊以中隊、小隊為單位,扛著機槍,推著步兵炮,以“演習疏散人群,搜查可疑分子”為名,開始強行推進。
    他們首先在主要街道設置路障,驅趕行人,宣稱“演習區域戒嚴”。
    起初,市民和部分中國軍警尚以為這又是一次規模稍大的日常演練,雖有不滿,但多數人選擇避讓。
    稅警第五團設在街口的哨卡士兵,麵對荷槍實實彈、氣勢洶洶逼近的日軍,最初也試圖進行交涉。
    “這裏是我國防區,你們不能……”
    一名稅警班長的話還未說完,對麵的日軍小隊長便蠻橫地打斷,用生硬的中文吼道:
    “八嘎!讓開!
    帝國軍隊執行任務,搜查危險分子!
    阻礙者,死啦死啦滴!”
    幾乎是同時,一名日軍士兵突然指著不遠處樓頂驚呼:
    “有狙擊手!”
    ——這聲呼喊,如同一個預定的信號!
    “敵人開火!反擊!”
    日軍小隊長立刻聲嘶力竭地下令!
    “噠噠噠噠——!”
    日軍架設的輕機槍率先噴出火舌,子彈並非射向空中或樓頂,而是直接掃向稅警哨卡和街壘!
    “砰!砰!砰!”
    三八式步槍的射擊聲密集響起,數名正在交涉或尚未反應過來的稅警士兵當場血濺五步!
    “鬼子下黑手了!打!”
    稅警士兵在遭受突然打擊後,幸存者迅速臥倒,依托簡陋工事開始還擊。
    MP18衝鋒槍的連發聲和毛瑟步槍的射擊聲頓時與日軍的槍聲交織在一起。
    衝突,就這樣以日軍蓄意製造的“遭遇抵抗”為借口,在多個交通要道和重要目標附近瞬間爆發,並迅速升級!
    硝煙開始彌漫,玻璃破碎聲、驚叫聲、咒罵聲此起彼伏。
    原本以為隻是“演習”的市民這才如夢初醒,驚恐地四散奔逃,美麗的濱海城市頃刻間陷入混亂與戰火。
    首當其衝的,是駐紮在青島市區各處的南京政府稅警總團第五團。
    該團約兩千人,裝備德械,訓練有素,團長丘之紀上校更是一位以忠勇剛烈著稱的職業軍人。
    團部內,電話鈴聲、電台呼叫聲、參謀人員的報告聲瞬間亂作一團,之前的些許僥幸心理被殘酷的現實擊得粉碎。
    “團座!
    日本人不是演習!是動手了!
    港口三號碼頭,弟兄們按慣例詢問,對方直接開火!
    至少一個中隊,配有重機槍和擲彈筒,正在強攻碼頭倉庫!”
    “報告!山東路火車站失去聯係!
    槍聲極其密集,還伴有炮彈爆炸聲!
    二營三連可能被包圍了!”
    “團座!電報局方向傳來劇烈爆炸聲!
    懷疑線路已被切斷!
    日軍一個分隊正試圖衝擊大門!”
    壞消息接踵而至,清晰地表明這絕非零星衝突,而是一場有預謀、有組織的全麵進攻。
    丘之紀團長“騰”地站起,他身材高大,麵色黝黑,此刻眉宇間凝聚著一股鐵血之氣,沒有絲毫慌亂,隻有被侵略者卑劣行徑點燃的滔天怒焰和決一死戰的決心。
    他一把抓過桌上的M35鋼盔扣在頭上,係帶勒緊,聲音如同炸雷般在團部響起:
    “命令各營連!
    日本人撕破臉皮了!
    這是侵略!
    按戰時防禦方案,就地堅決抵抗!
    一步不許退!
    彈藥打光了就上刺刀!
    拿拳頭砸!拿牙咬!
    也要讓這群無信無義的倭寇知道,咱們中國人的地盤,不是他們想踩就能踩的!
    讓他們付出血的代價!”
    “是!”
    副官和參謀們轟然應諾,悲憤之情溢於言表,迅速奔向各自的崗位。
    戰鬥在多個據點迅速白熱化。
    日軍憑借其優勢火力和突然性,初期取得了一定進展。
    但在稅警第五團官兵的頑強抵抗下,其攻勢在諸多街壘、樓房窗口遭遇了猛烈回擊。
    稅警士兵利用對地形的熟悉,與日軍展開了逐街逐屋的激烈爭奪。
    在團部,丘之紀麵色鐵青。
    通訊狀況急劇惡化,電話線被頻繁切斷,派出的傳令兵多有去無回。
    他意識到,日軍的進攻絕非簡單的挑釁或摩擦,這是一場蓄謀已久、企圖一舉拿下青島的軍事行動!
    就在這時,一名觀測哨的軍官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臉色煞白,聲音因極度震驚而顫抖:
    “團座!
    港口…港口外海!
    發現大批日軍艦船!
    運輸艦、驅逐艦,還有巡洋艦!
    密密麻麻,根本數不清!
    正在放小艇,密密麻麻像螞蟻一樣,看樣子是要大規模登陸!”
    這句話如同最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丘之紀和所有在場軍官的心上。
    丘之紀猛地抬頭,眼中最後一絲疑慮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洞悉全局後的冰冷絕望和一種麵臨絕境的悲壯。
    他瞬間明白了:
    眼前陸戰隊的進攻隻是全麵入侵的序幕,真正的殺招是這來自海上的鋼鐵洪流!
    日軍是要投入主力部隊,一舉吞並整個青島乃至山東!
    所謂的“演習”和“搜查”,不過是掩蓋其狼子野心的拙劣借口!
    必須立刻將這個消息傳出去!
    讓全國、讓世界知道這裏正在發生什麽!
    這不是衝突,這是不宣而戰的侵略!
    是亡國滅種的危機!
    每一秒都關乎整個戰局的走向!
    他立刻對通訊兵吼道:
    “立刻給南京軍政部發報!
    同時……也給奉天的全國抗戰救國委員會發電!”
    那年輕的通訊兵愣了一下,麵露遲疑,甚至有一絲恐懼:
    “團座…奉天?這…南京方麵會不會…”
    向兩個並立的政權同時發電,這其中的政治風險他本能地感到害怕。
    “糊塗!”
    丘之紀猛地打斷他,目光如電,掃過指揮所裏每一個軍官,聲音嘶啞卻如同雷霆,每一個字都砸在眾人心上,
    “眼下是什麽時候了?!
    是日本人打進來了!
    是亡國滅種的戰爭開始了!
    還分什麽南京奉天?
    誰是真心抗日,誰就是中央!
    誰能救中國,我們就向誰求援!
    這青島,是中國的青島!
    這土地,是四萬萬同胞的土地!”
    他一把揪住通訊兵的衣領,幾乎是在咆哮,唾沫星子都濺到了對方臉上:
    “聽著!
    我們是中國的軍隊,守的是中國的土地!
    現在打我們的是日本人!
    立刻發電!
    這是命令!
    把這裏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發出去!
    發給所有能救中國的人!
    讓天下人都知道倭寇的暴行!”
    通訊兵渾身一凜,熱淚瞬間湧出,再無猶豫,衝到那台尚能工作的電台前,戴上耳機,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開始急促地敲擊電鍵:
    “是!團座!”
    丘之紀深吸一口氣,強壓著翻湧的氣血,字句鏗鏘,口述電文,如同留下絕筆,每一個字都浸透著血與鐵:
    “十萬火急!全國通電!
    十二月三日晨七時,日寇以所謂‘警戒搜查演習’為名,悍然撕毀偽裝,不宣而戰,突襲青島我稅警第五團防區。
    我軍多處哨卡遭其預設借口,突然開火,傷亡慘重。
    同時,日大批艦艇雲集青島外海,其先頭部隊已開始大規模登陸,兵力極可能達一個師團以上!
    敵傾巢而來,海陸並進,野心絕非青島一隅,意在吞並整個山東!
    職部正浴血死戰,然敵眾我寡,火力懸殊,青島危在旦夕!
    山東危在旦夕!
    職部丘之紀暨第五團全體官兵,決意與城偕亡,唯望上官速決大計,發兵救援!
    此電,恐為絕筆!
    ——中國軍隊稅警總團青島第五團團長,丘之紀。
    民國十九年十二月三日。”
    滴滴答答的電報聲急促地響起,如同垂死者不屈的心跳,將這石破天驚的消息和悲壯的誓言送向天空,送往南京,送往奉天,送往所有可能收到它的地方。
    發完報,丘之紀仿佛了卻了一樁最大的心事,但臉上的凝重絲毫未減。
    他知道,最殘酷的戰鬥才剛剛開始。
    他抓起一支上了刺刀的德製步槍,檢查了一下彈藥,大步流星地衝出團部。
    此刻,團部外已聚集了最後能調動的數十名士兵、文書、炊事員,人人麵色凝重,眼中燃燒著不屈的火焰。
    丘之紀目光如炬,緩緩掃過這些鐵骨錚錚的部下,聲音低沉而鏗鏘:
    “弟兄們!
    青島已陷重圍,外無援兵,內無退路!
    我丘之紀無能,絕不想,更不能帶你們突圍求生!
    身後是數萬父老鄉親,是手無寸骨的百姓!
    我們若退一步,他們便無噍類!
    身為中國軍人,守土有責,護民有命!
    豈容倭寇鐵蹄踐踏我山河,屠戮我同胞?!”
    他猛地舉起步槍,聲音陡然拔高,如同虎嘯龍吟:
    “今日,唯有以死報國!
    吾輩軍人,終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為保衛國土而死,死得其所!
    快哉!快哉!”
    “現在,隨我出征!
    目標火車站,那裏還有我們的弟兄在苦戰!
    哪怕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要撕下倭寇一塊肉來!
    讓後人知道,青島不曾不戰而降!
    中華民族,永不屈服!”
    “誓死追隨團座!”
    “殺敵報國!”
    “中華民族萬歲!”
    士兵們群情激憤,熱淚縱橫,紛紛舉起武器,發出震天的怒吼。
    這支小小的隊伍,在丘之紀的帶領下,如同撲火的飛蛾,義無反顧地衝向槍聲最密集、火光最熾烈的方向。
    他們的身影在硝煙中顯得如此渺小,卻又如此悲壯,每一步都踏著必死的決心,每一道目光都閃爍著民族不屈的光芒。
    青島事變的序幕,以侵略者的卑劣謊言和守軍的血性覺醒,就此拉開……
    【寶子們!
    寫這一章的時候,是邊哭邊寫的!
    想起無數先烈的犧牲!
    當時他們大多也隻是一群半大孩子啊!
    他們穿著草鞋,背著漢陽造,穿梭在青紗帳裏,用稚嫩的肩膀扛起整個民族的重量。
    他們中有的人,還沒來得及向心儀的女孩(男孩)表露心意,甚至還沒吃上一頓飽飯,就被永遠地定格在了十九歲、十七歲、十五歲……
    他們也有娘。
    他們的娘,可能還在灶台前,一邊烙著餅一邊念叨:“俺娃啥時候回來呀?”
    可他們的娃,已經成了一座座無名的小土包,連塊碑都沒有。
    他們也有爹。
    他們的爹,可能還在地頭抽著旱煙,跟老夥計吹牛:“俺家小子,現在可出息了,在隊伍裏當戰士哩!”
    可他們的小子,已經融進了這片土地的骨血,連件囫圇衣裳都沒留下。
    他們也有名字。
    但更多時候,他們叫“烈士”。
    叫“無名英雄”。
    叫“那個誰”。
    可他們,也曾是鄰家阿哥,是學堂裏調皮搗蛋的鼻涕蟲,是偷偷給心儀姑娘塞糖餅的傻小子啊!
    他們怕不怕?
    當然怕!
    子彈呼嘯而過的時候,他們也會抖,也會想尿褲子。
    可他們還是衝上去了。
    因為身後,是娘,是爹,是還沒長大的弟妹,是隔壁總是塞給他熱乎餅子的大爺大嬸,是整條街、整座城、整個國!
    他們倒下的時候,手裏還攥著沒來得及寄出的家信。
    信上寫:
    “娘,等打完仗,俺就回去,給您帶海鮮,您不是說沒吃過海味兒嗎?”
    “翠兒,別等俺了,找個好人家,俺要是回不來,你就把俺忘了吧……”
    “爹,俺給您丟人沒?俺沒後退,一步都沒退!”
    他們沒丟人。
    他們一步都沒退。
    所以我們今天,才能在這裏,哭著、笑著、敲著鍵盤,說:
    “寶子們,今晚更新啦!”
    可他們呢?
    他們永遠留在了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
    留在了炮火裏。
    留在了曆史的最深處。
    所以啊,寶子們,這不是故事。
    是他們沒來得及見的——
    萬家燈火!
    這是他們用命,替我們寫下的——
    今天!
    勿忘國恥!
    倘若有一天,危急存亡之日再度降臨!
    烈士陵園見!
    屆時,我們並肩,用血肉之軀,再鑄長城!】